微观读红楼——钗黛第一次较量

红tea

去梨香院 <p class="ql-block">  大家都以为他要到东府去看戏,结果他过了穿堂,便向东北绕厅后而去,往梨香院走。</p> <p class="ql-block"> “偏顶头遇见了门下清客相公詹光、单聘仁二人走来”,这些清客相公不是小说里的主角,可是他们代表了封建文化里非常有趣的生态。“一见了宝玉,便都笑着赶上来,一个抱住腰,一个携着手,都道:‘我的菩萨哥儿,我说作了好梦呢,好容易得遇见了你。'”姿态和感觉都出来了,一个抱着腰,一个携着手。宝玉,这个十三岁的男孩被称为菩萨哥,他们觉得碰到宝玉是天大的荣幸。“说着,请了安,又问好,唠叨半日,方才去了。”宝玉最烦这些人,结果偏偏碰到了这些人。</p> <p class="ql-block">  “可巧银库房的总领名唤吴新登与仓上的头目名唤戴良,还有几个管事的头目,共有七个人,从帐房里出来。”这个家族很大,有管仓库的头领,还有家里面专门管账的人。“独有一个买办名唤钱华的,因他多日未见宝玉,忙上来打千儿请安。宝玉忙含笑携他起来。”这些人都是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他们要跪在地上给一个十三岁的小男孩请安,宝玉还要请他们起来。宝玉被训练成一个小大人,这里有一种很有趣的尴尬,这个小孩搞不清楚他的身份到底是大人还是小孩。他有两个身份,一个是在贾母怀中打滚儿撒娇的小男孩;一个是到外面别人会立刻跪下来跟他请安的小少爷。</p> <p class="ql-block">  这一批门下清客非常有趣,他们都知道宝玉怕爸爸,就点头说是,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睡午觉,他们跟宝玉暗示说,不妨事,你别怕。所以连宝玉也笑了,宝玉知道他们在讨好自己,故意偷偷透露一个信息,这就是门下清客的嘴脸。养在这种家里,他们要讨好贾政,也要讨好宝玉。贾政骂宝玉的时候,他们要出来打圆场,等贾政不在的时候,他们又会讨好宝玉。</p> <p class="ql-block">  斗方儿是三十厘米见方的一种书法。宝玉才十三岁,他的字已经被外面的人拿来挂在家里了,是他写的字好,还是说大家觉得因为是贾府公子写的,我们也弄不清楚。</p> <p class="ql-block"> 这个钱华说:“前儿在一处看见二爷写的斗方。”这里宝玉被称为二爷,他才十三岁,可是这些中年男人叫他二爷。斗方儿是三十厘米见方的一种书法。宝玉才十三岁,他的字已经被外面的人拿来挂在家里了,是他写的字好,还是说大家觉得因为是贾府公子写的,我们也弄不清楚。这些买办在奉承宝玉,说:“字儿益发好了,多早晚儿赏我们几张贴贴。”这些话从管账的口中说出,我们真的没有办法判断,宝玉的字是不是真的写得好,因为这些人一定会这样说。这是奉承小主人的。宝玉也搞不清楚天高地厚,他说这还不简单,说给我的小幺儿们听就好了。这时候宝玉也觉得自己就是一个大人物,一个书法家了。</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这一批门下清客非常有趣,他们都知道宝玉怕爸爸,就点头说是,老爷在梦坡斋小书房里睡午觉,他们跟宝玉暗示说,不妨事,你别怕。所以连宝玉也笑了,宝玉知道他们在讨好自己,故意偷偷透露一个信息,这就是门下清客的嘴脸。养在这种家里,他们要讨好贾政,也要讨好宝玉。贾政骂宝玉的时候,他们要出来打圆场,等贾政不在的时候,他们又会讨好宝玉。</p> <p class="ql-block">  宝玉去见宝钗,中间受到了两层阻碍,一个是门下清客,一个是账房里的人。这两堆大男人,可是在宝玉的面前个个打躬作揖,宝玉必须作出一个很大人的样子。“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这些人,要等宝玉走了才敢散,这是主仆之间的规矩。</p> 到梨香院 <p class="ql-block">  宝玉去见宝钗,中间受到了两层阻碍,一个是门下清客,一个是账房里的人。这两堆大男人,可是在宝玉的面前个个打躬作揖,宝玉必须作出一个很大人的样子。“一面说,一面前走,众人待他过去,方都各自散了。”这些人,要等宝玉走了才敢散,这是主仆之间的规矩。</p> <p class="ql-block">  “闲言少述,且说宝玉来至梨香院中,先入薛姨妈室中来。”薛姨妈,就是宝钗的妈妈,薛姨妈正在跟丫头们做针线活儿。宝玉跟薛姨妈请了安,薛姨妈忙一把拉了他抱入怀笑道:“这么冷天,我的儿,难为你想着来,快上炕来坐着罢!”宝玉立刻变了,刚才是一个少爷,现在忽然变成了小男孩,被薛姨妈一把搂到怀里去了。宝玉如果个性古怪一点,就会把薛姨妈推开说,我这么大了,你干吗抱我?可是现在他立刻就变成小孩。有人觉得宝玉有多重个性,可我一直觉得宝玉就是典型的青春期小孩,对什么东西都好奇,他学着做大人,在外面摆出他的排场,可是一到奶奶、姨妈、妈妈面前立刻就变成小孩。他们就开始讲一些家常话。</p> <p class="ql-block">  宝玉说:“哥哥不在家?”这个哥哥就是薛蟠,薛姨妈叹道:“他是没笼头的马,天天逛不了,那里肯在家里一日。”在此,用宝玉的口带出另外一个没有严格家教的薛蟠。薛蟠爸爸过世了,没有人管束,他变得无法无天,也对比出宝玉真的很可怜。</p> <p class="ql-block">  宝玉接下来问:“姐姐可大安了?”他是为了宝钗来,要看看宝钗的病有没有好。薛姨妈说:“可是呢,你前儿又想着打发人瞧他。他在里间呢,你去瞧他,里间比这里暖和。”薛姨妈把宝玉带到里面。</p> <p class="ql-block">  “薛宝钗坐在炕上作针线,头上挽着漆黑油光的发儿,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洒线裙,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蜜合色,有点像蜂蜜、琥珀那种颜色,这种颜色是中性色调。作者对色彩非常敏感,他能把色彩变成性格。所以我一直觉得曹雪芹如果做画家,也是一个了不起的画家。“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就是身上穿一件这样的褂子,有点像小背心,玫瑰跟紫都不是大红或者大蓝这样的强色调,用这个中性色调把宝钗身上的色彩压得比较温和,而不是像王熙凤那么扎眼。“葱黄绫洒线裙”,葱黄就是大葱的颜色,绿里面带黄,也不是原色。黄就是原色,可是葱黄色把明度压低了。她的衣服看起来半新不旧,不是那么亮。《红楼梦》里所有女孩子的服装色彩都有性格特征在里面。我们平常看到的都是宝钗打扮得光鲜亮丽出来做客的样子,宝玉忽然撞进来,让我们有机会看到了宝钗日常生活中穿的衣服。</p> <p class="ql-block">  宝玉一面看一面问:“姐姐可大愈了?”宝钗抬头看宝玉进来,赶快起身说已经大好了,多谢记挂着。让他在炕沿上坐,然后叫她的丫头莺儿倒茶来,又问贾母好不好,王夫人好不好,迎春、探春、惜春好不好?世家文化的礼貌是要先问好。 </p> <p class="ql-block">  宝钗非常想看那块玉。宝钗很想嫁给宝玉,不一定是因为爱情,而是由于这个家族对她来讲是不得了的一个家族。嫁到这个家族,身份也就稳定了,可能比选进皇宫做妃子更好,所以宝钗对那块玉很重视。之前没有人仔细看过这块玉,连黛玉都没看过。可是宝钗会这么认真,说今天倒要好好看一看这个玉是什么样子。宝玉听说宝钗要看他的玉,就赶快凑过去,从头上把玉摘下来,递到宝钗手里。“宝钗托于掌上,只见大如雀卵,耀若明霞,莹润如酥,五色纹缠护。这就是大荒山中青埂峰下的那块顽石的幻相。”</p> <p class="ql-block">  丫头莺儿听到宝钗念,她本来要倒茶的,她就说,这两句话倒像跟姑娘戴的金锁上的字是一对儿。宝钗的心机真是很惊人,她其实一直在暗示一些事情。她要是跟别人争,绝对不会在口头上争而是暗地里。我们第一次知道原来宝钗有一个金锁,而且上面也有两句话,而这两句话刚好跟“莫失莫忘,仙寿恒昌”是一个对子。宝钗念了好几次玉上的字,但她不讲与自己的金锁是一对儿,结果她的丫头讲出来了。可丫头是不识字的,一定是宝钗常跟她讲金锁上有什么字,念给她听。听久了,丫头就知道这两句跟宝玉那个是一对儿。作者很细心,无声地透露出宝钗很多的心思。</p> <p class="ql-block">  宝玉很好奇,说我怎么不知道你有金锁?给我看看。宝钗就说没有什么好看的。宝玉这个人,他要看什么东西是一定要缠着看的,宝钗被缠不过,就说:“也是个人给了两句吉利话儿,所以錾上了,叫天天带着;不然,沉甸甸的有什么趣儿。”</p> <p class="ql-block">  宝钗“一面说,一面解了排扣,从里面大红袄上将那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掏了出来”。宝钗里面的穿着非常亮丽,大红会让我们忽然想到王熙凤。作者好像有意无意在透露出宝钗是一个厉害角色,可外面完全看不出来。作者用“珠宝晶莹、黄金灿烂”八个字来形容她身上的东西。抢眼的东西都在里面,外面是半新不旧。璎珞是女孩子身上戴的项链,很大的一个锁上,用很多玛瑙、玉和宝石镶起来。</p> <p class="ql-block">  “宝玉忙托了锁看时,果然一面有四个篆字,两面八个,共成两句吉谶: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莫失莫忘,仙寿恒昌”,“不离不弃,芳龄永继”,果然是对联。这也是在用文学手法写出宝玉跟宝钗成婚的事实,因为前面有金玉良缘的暗示。判词中说:“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就是别人都说你应该跟有金的结婚,可是我只念着前世那个木头跟石头的缘分。</p> <p class="ql-block">  宝玉很可爱,他要的不是现世的繁华,前世未了的东西才是他最牵挂的。这里其实一直在对比。如果用世俗的三角关系眼光来看,宝钗跟宝玉是这一世的缘分,而黛玉跟宝玉是前世的缘分。对宝玉来讲,前世的缘分要比这一世的更让他惦念。</p> <p class="ql-block"> 中间有一段是宝钗把扣子解开,拿了锁出来,宝玉闻到一股很香的味道。他问宝钗是不是熏过衣服。讲究的人家,晚上睡觉时会用熏笼熏衣服,第二天穿的时候衣服上全是香味。宝钗说:“我怕熏香,好好的衣服,熏的烟燎火气的。”她说,大概是她吃的冷香丸的香气。</p> <p class="ql-block">  宝玉就很兴奋,说什么药这么香也给我几个吃吃。宝钗就骂他说,哪里有药也乱吃的,宝玉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他的个性体现。</p> <p class="ql-block">  这时黛玉进来了,一见宝玉就笑着说:“哎哟,我来的不巧了!”这句话绝对是黛玉讲的。我们平常心里再不舒服,也不会讲出来,可是黛玉就是要讲出来。因为个性的关系,黛玉永远不会讲宝钗的话,宝钗也永远不会讲黛玉的话。所以当一个人对人的个性了解了以后,就会少掉很多爱恨。你会觉得人就是人,就是他有自己独特的个性。没有什么你喜欢或不喜欢的问题,因为在他的环境里他就会这样反应。她说:“我来的不巧了!”宝玉就赶快起身笑着让座。宝钗笑着说:“这话怎么说?”宝钗很聪明,她不可能听不懂这一句话,只是假装听不懂。</p> <p class="ql-block">  黛玉说:“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回答说:“我更不解这意。”黛玉就笑着说:“要来时,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日我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黛玉也不简单,她觉得宝钗在作假,明明知道我就是吃醋,你还要问,那你要问的话,我就给你一个圆满的回答,这个回答让宝钗也没话讲。当然,宝玉知道这是什么意思。</p> <p class="ql-block"> 宝玉看到黛玉穿的是大红羽缎对襟褂子。羽缎是一种比较滑的丝绸料子,旧戏里《昭君出塞》披的就是羽缎褂子,下雪的时候女孩子披在身上。他就问:“下雪了么?”因为这是下雪才会穿的。</p> <p class="ql-block">  那些伺候宝玉的人就说,已经下了这半日雪珠儿了。宝玉道:“取了我的斗篷来了不曾?”黛玉便道:“是不是我来了他就该去了?”这时,两人在斗气。宝玉跟黛玉之间有一种亲,这种亲是外人参与不了的,连宝钗都无法替代。可是越亲越斗,两个人最亲的时候,常会生很多闲气。</p> <p class="ql-block">  宝玉拿了酒要喝,薛姨妈说不可以喝冷酒,喝冷酒写字手会发抖。宝钗在旁边多加了一句,说:“难道不知道酒性最热。”前面讲到宝钗有热毒,现在她又带出一个热字。</p> <p class="ql-block"> 她说酒性最热,喝下去以后,发散得很快;如果冷吃下去,你的五脏都要去暖它,这样身体会受寒。宝玉本来很任性,要喝冷酒,可是宝钗跟他说你不要喝冷酒,因为它对你身体不好,不光写字发抖的问题,而是会让你的五脏受伤。宝玉觉得有道理,就不喝了。</p> <p class="ql-block">  黛玉在旁边很不舒服,她觉得自己跟宝玉有种特别的关系,现在有一个人好像可以劝阻宝玉了。十三四岁小男孩小女孩的斗嘴和斗心思是非常有趣的,就是为了证明到底谁对他的影响力大。黛玉没有讲话,就在那边抿着嘴笑,嗑瓜子,她在冷眼旁观。</p> <p class="ql-block">  “可巧黛玉的小丫环雪雁走来。”黛玉有两个丫头,一个是她进贾府时从家里带来的丫头雪雁,另一个是紫娟,是贾母派给她的。紫鹃非常懂事,很贴心地照顾黛玉。她看到下雪了,害怕黛玉冷,就叫雪雁送来一个手炉。黛玉看到雪雁送了手炉来,就抓到一个机会,说:“谁叫你送来的?难为他,那里就冷死我了!”她不是讲她冷,而是讲刚才宝钗劝宝玉不要喝冷酒的冷,话中有话。</p> <p class="ql-block">   黛玉当然还没有说完,一方面说哪里就冷死我了,这已经在刺宝玉了。接着把手炉拿过来,跟丫头讲:“也亏你倒听他的话。我平日和你说的,全当耳旁风;怎么他说了,你就依,比圣旨还快些!”她似乎在说,我平常叫你做什么你都不做,现在紫鹃叫你送手炉来,你倒马上听了就送来了。薛姨妈一定是如此理解,人到中年的她听不懂小孩的情话。可是黛玉不是在骂雪雁,宝玉马上就听懂了,他知道她的意思。</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不同的族群、年龄、阶级里面,都有自己的符号。宝玉、黛玉、宝钗就在玩这个游戏。薛姨妈则完全不明白他们的意思。黛玉还必须跟薛姨妈解释说,你看我今天到姨妈这边来做客,他们远远的送来一个手炉,这不是看不起姨妈吗?难道姨妈家没有手炉吗?这话分明是在遮掩。我常常称《红楼梦》为青春王国,它是青少年自己玩的游戏。他们有自己的伦理秩序和密码,大人再努力也参加不进去。</p> <p class="ql-block"> 李奶妈就讲了很不好听的话,说你不听我的话,小心今天老爷在家呢,等一下问你的书。宝玉立刻不喝了,脸就沉下来,完全没有兴致了。这里已经隐约看出贾政怎么对待宝玉,暗示宝玉很怕爸爸。这是一处伏笔。</p> <p class="ql-block">  黛玉很奇怪,反而故意说李奶妈,你不要管这么多,你就让他喝。黛玉其实是护着宝玉的,她不想那个李奶妈老是让他不开心。这个时候,黛玉对宝玉的亲就慢慢表现出来。她觉得宝钗在影响宝玉,心想我跟他这么熟,我的影响力应该大过你的!人在十七岁以后就不太容易懂这个东西,这绝对是十三四岁的小孩之间的口角,是非常有趣的。这一场戏中最动人的部分是黛玉跟宝玉斗气,好像小男孩和小女孩之间在吵架、在对抗。宝玉跟黛玉是斗气最多的。他们从小一起长大,有一种他人不可解的关系。</p> <p class="ql-block">  “说着,二人便告辞。小丫头忙捧过斗篷来,宝玉便把头略低一低,命他戴上斗笠。那丫头便将大红毡斗笠,往宝玉头上一遏,宝玉便说:‘罢,罢!好蠢东西,你也轻些儿!难道没见别人戴过的?让我自己戴罢。'”宝玉当然很讲究,因为他是被奉承伺候大的公子,他看不得这种粗手粗脚的人。</p> <p class="ql-block">  “黛玉站在炕沿上道:‘罗嗦什么,过来,我瞧罢。'”三句话,好像是命令,可又是两个人已经亲到她知道宝玉立刻就会过来。“宝玉忙就前来。”黛玉是站在炕上的,比较高的地方,宝玉比她高,所以宝玉就站在黛玉面前。“黛玉用手轻轻拢住束发冠,将笠沿拽在抹额上,将那一朵核桃大的绛绒簪缨扶起,颤巍巍露于笠外。整理已毕,端相了一会,说道:‘好了,披上斗篷罢!'”</p><p class="ql-block"> </p> <p class="ql-block">  生命里有一些深情的东西不是语言,也不是外人可以听到、看到的东西,而是很小的生活细节。而这些细节小到你不觉察一下就会消失。黛玉跟宝玉生生世世大概分不开了,即使宝玉最后娶的是宝钗,连婚姻都割不断他对黛玉的想念,因为黛玉跟他分享了生命里的细节。</p> <p class="ql-block">  有时候亲如夫妻都未必能分享生命里的细节。宝钗最后跟宝玉成婚了,可是宝玉永远觉得遗憾的是,最能与他分享生命里的细节的人没有跟自己在一起,所以他落寞、感伤。你可以想象黛玉怎么去弄那个束发紫金冠,怎么样去把那个绒球扶起来,让它颤巍巍立于笠外。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戴起斗笠,还有一个红的绒球在前面,有多帅气。黛玉还要端详一番,好像她的作品一样,她觉得好了,然后再披上斗篷。这其中有深深的爱意。</p> <p class="ql-block">  他们要回家了,薛姨妈就说,原来跟你们的奶妈们不见了,要不要等她们来了再回去。宝玉就生气了,说:“我们倒等他们!”这里已经透露出宝玉喝醉了酒,非常容易发脾气。</p> 钗黛第一次较量 <p class="ql-block">  宝钗和黛玉这次对手戏差不多是钗黛的初次较量。红楼里有许多女儿,而这些女儿之中最光彩最闪耀的就是钗和黛。</p><p class="ql-block"> 几百年来围绕钗黛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我小时候,在九十年代,读到的大多数的关于薛宝钗的文章材料,就是“封建道德的卫道士”。关于钗黛的忠奸善恶的争论还非常多。在围绕钗和黛的争论的同时,围绕晴雯和袭人也有争论,因为“晴为黛影,袭为钗副”嘛,所以对钗和黛的争论评判的战火也蔓延到对袭人、晴雯等的争论上,对薛宝钗有种种猜测,比如阴谋啊野心家啊一举一动都是有目的的啊,等等。</p><p class="ql-block"> 在此我想说,大家还是要回到书的主题和曹雪芹的本意。《红楼梦》一个主题是什么,别忘记了,千红一哭,万艳同悲。这千红,这万艳,都是曹雪芹钟爱的对象,是他伤悼的对象。他说得清楚,“闺阁中历历有人”,“一干裙钗,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创作的重要本意之一就是为闺阁立传。而薛宝钗作为其中翘楚,曹雪芹会有意去写成一个宫斗野心家么?</p><p class="ql-block"> 注意一个不可忽视的现实,就是“大观园里都是好女儿”,邢岫烟也好,想钻营的小红也好,倔强的龄官也好,古怪的妙玉也好,不管身份如何,都没有坏女儿。她们当然各有各的性格,也有各自的缺陷,但曹雪芹对她们统统是予以了钟爱和包容的。这之中当然也包括薛宝钗。曹雪芹不吝于写薛宝钗的一些毛病,就像他不吝于写林黛玉的毛病一样,薛宝钗的一些地方甚至连贾母都不赞同,读者当然可以不喜欢,但是曹雪芹故意去写一个大伪君子,那是违背本意的。</p><p class="ql-block"> 那么为什么薛宝钗给一些人“伪善”印象,其实一方面,这是传统小说特点和读者心态共同形成的。所谓“显刘备之长厚而近伪”,刘备长厚,所以大家觉得不能相信,一定是骗人的。也是一个又一个历史时期的种种政治活动扩大到文学里的结果,大家都在文学里去找人物来进行政治附会,一代又一代人搞来搞去,甚至这十年批这个人物,那十年批那个人物,导致每一个文学人物身上都被反复涂抹了许多历史的油污和成见,已经洗涤难尽了。</p><p class="ql-block"> 薛宝钗有没有小心思,是有的。但是林黛玉同样也有小心思,就好像袭人、晴雯、小红都有小心思,笨笨的麝月也有小心。不能说林黛玉有小心思就是可爱、单纯,而薛宝钗有小心思就是奸诈、内心有鬼;不能说林黛玉为了得到宝玉去做了一点什么,就是“爱得太深”,而薛宝钗为了宝玉做了一点什么(甚至只是疑似),就是“图谋宝二奶奶的位置”。事实上,对于宝二奶奶的位置,林黛玉明显上紧得多,张牙舞爪得多,而薛宝钗至少没那么张牙舞爪,你不能标准不一,反而专一说薛宝钗图谋宝二奶奶的位置。</p><p class="ql-block"> 那么我们反过来站在林黛玉的角度,她是十分紧张的,她没有父母做主了,贾府上上下下,真正她的靠山只有一个,就是贾母,然而贾母也算不得靠山,贾母固然爱她,但贾母的爱她并不是唯一享受的,贾母还有宝玉,还有四春等等。剩下的人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爱和关怀,归根结底都是靠不住的。而薛宝钗是王夫人的娘家人,是薛姨妈的女儿,薛姨妈是王夫人的姐妹(我这里特意不厌其烦地说是帮助一些读者搞清楚关系),王夫人又是宝玉的母亲。林黛玉当然觉得自己不占优势,势弱力孤。薛宝钗可以无欲则刚,而林黛玉反而关心则乱。所以薛宝钗什么都不做,或者只做一点点,那边林黛玉就反应极大。</p><p class="ql-block"> 宝钗爱不爱宝玉,我个人观点,我觉得也是爱的,但是人和人爱的方式不一样。林黛玉除了爱情,生命几乎已靡有其余;但是薛宝钗除了爱情,她还把很多东西摆在同样重要甚至更重要的位置上。比如家族责任感。她是一个“低欲望”的人,处处无欲则刚,做应该做的事,说应该说的话,她完美,完美的人作为文艺人物,就会让人忌惮和怀疑,比如大家就都说“刘备虚伪”,这也是贾府上上下下都说她好,然而大家作为读者却觉得疏远的原因。</p><p class="ql-block"> 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注意一个事,宝玉和别的女生的关系,都有一些物的旁证,比如和宝钗有金锁,比如和湘云有麒麟,但是宝玉和黛玉在一起,偏偏没有别的物的旁证,只有一个,就是灵魂上的特殊共鸣。他们一见面,宝玉就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有什么物的旁证呢,没有,但是就是有一种“你最特殊”的共鸣。宝玉和黛玉他们俩有一种独特的频率,在这个频率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对话。</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