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宁：那妈

五哥放羊

那 妈

文/ 刘 宁

我女儿有三个妈：娘家妈，婆家妈，还有个“那妈”。

女儿明明出生三个月后，我就请本单位附近一户姓刘的人家帮着带她。

刘家女主人四十开外，辽南人，爽快能干，爱说爱笑。她梳着短发，体格不壮实，但看上去却有股子劲头和韧性，左邻右舍都叫她刘嫂。刘嫂沒有工作，专门帮人带孩子。

刘嫂带明明是长托，一个星期接一次，遇到我们工作忙时，半个月也顾不上接。明明一直以为刘家是自己家，会说话以后管刘嫂叫“那妈”，管我叫“刘宁妈”。

“那妈”待明明像待自家孩子。刘家人口多，一天三顿饭，先忙大锅，再给明明掂对小锅，蒸蛋羹啦，捣菜泥啦，氽小肉丸啦，几天不重样。明明身上好多衣服都出自她的手，红袄绿裤，新鲜热闹，像年画上的胖娃娃。但这些缝纫活都不计入托儿费。

刘嫂刚接手带明明时对我说，咱乡下人更拿孩子当回事，但从不惯孩子，娇惯的孩子长大吃不了苦，遭不了罪，跨不过沟沟坎坎。

刘嫂用自己的方式带孩子，明明很小就跟着“那妈”学干家务活。刘嫂在院子里养了几只鸡，每天要给它们剁菜拌苞米面，偶尔还喂些苞米粒，这活就交给我女儿了。明明很喜欢这份工作，咕咕咕地吆唤鸡们，小手抓着苞米粒，仔细撒给它们，一把一把，不厌其烦，对抢不上槽的弱小者，她还特地给点偏食。

到了秋天，“那妈”比平常更忙了，要买秋菜渍酸菜腌咸菜，准备过冬。渍完酸菜，还要把剩下的白菜帮穿起来，晒成干菜。她让我女儿帮着捡菜帮，明明把一片一片菜帮捡起来，像一只快乐的小鸟，飞奔着递给“那妈”，刘嫂连声夸她，我女儿红红的小脸绽开一朵花。丁点的孩子还跟着刘嫂学扫地，握着条帚，撅着小屁股，划拉完地面，再抠犄角旮旯。

刘嫂心肠热，又好客。邻居常来串门，明明会拉着客人，拍拍椅子让客人坐。不论男女，一律递上烟笸箩，我去时也一样。这都是和“那妈”学的。

有时刘嫂还会留客人吃饭，她会把攒了好几个月的票啊、券啊从炕席底下小心翼翼地拿出来，打发儿子上副食商店拎回蛋、肉或小杂鱼，变戏法儿似的弄出香喷喷的一桌菜。

按照辽南乡村风习，正式待客吃饭时小孩子不许先上桌，以示对客人的尊重，大小孩伢都要等客人下桌再吃。孩子们被关到另一间小屋，隔着玻璃窗，眼巴巴地瞧着热闹的餐桌干着急。明明也紧贴着玻璃往饭桌上张望，鼻子都挤扁了，还把玻璃窗敲得哐哐响，想要争得上桌权。“那妈”却硬着心肠，将辽南风习贯彻到底。

一个夏日的傍晚，天阴沉沉的，铅灰色的云堆满天空。“那妈”刚收拾完晚饭餐桌，发现平时总在炕上玩球的“小炕狗儿”（明明的昵称）倚在炕角打蔫，就擦干湿漉漉的手，摸她的前额。孩子头很烫，她踌躇了一下，便抱起孩子，去往附近的市第八医院。这时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劈里啪啦打下来。她又折回来找件雨衣，严严实实包住孩子，抓起一件旧衣搭在头上，冲进雨中。

雨越下越大，风越刮越猛，积水让道路变得泥泞，“那妈”紧紧抱着我的女儿，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医院跑。

这是后来刘嫂儿子告诉我的。她本可以给我打个电话，等我自己带孩子去医院的，这样处理问题一点毛病都没有。但她怕耽误了孩子的病情，便主动承担起责任和麻烦。医生说，幸好送来的及时，不然孩子就烧成肺炎了。

这都是四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我女儿早已长大成人，闯荡在地球的另一端，在全然陌生的国度搏击风浪。

在那里，读书和工作压力巨大，明明知难却不退。学医科，那些艰深难懂的专业英语单词，她比金发碧眼的同学掌握得还多；干工作，看似柔弱的女子泼辣得令同事惊讶；当公司老板，则得心应手从容淡定。

明明很有出息，因为她比别人多了一份母亲的熏陶、感染和关爱。中国劳动妇女的传统美德，那善良、勤俭、坚定和百折不挠的精神，早已浸透到她的血肉里，够她受用终生。

（原载于《沈阳日报》“温馨港湾”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