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东路73号院

试谴愚衷

如果我是一片落叶，我希望在秋日晴好的一天飘落在正东路73号院。过去的三年，我曾数次见过这样一片熟悉的秋叶，身姿翩跹，炫舞空中，轻轻落于院中。我安安静静地注视着五栋上了年纪的老楼，俯仰自得。夜色中的窗棂漫射出橘红的温馨灯火，我浸染其中，这是家的温度。清晨，老苏开始院落里四处清扫。扫帚擦过地面的窸窣细碎之声将我从秋梦中唤醒。人们步履匆忙地从我身边无言经过，隐遁四散于城市丛林，开启一天新的生活。饭毕收拾妥当，老苏坐在小区门口，咂摸一口自制香烟，开启一天最惬意的时光。

正东路73号院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核心商务中心区背后的一座老宅小院，它的南向矗立着高大的勒泰中心，几乎挡住了这个院落的阳光，也挡住了城市快速进化的进程。中间横亘一条东西走向的单行街巷，是为正东路。东侧尽头是市实验小学，最西侧是市一中，小西和弟弟每天出正东路73号院，一个向左一个向右，分别步行二三百米，即刻到达学校。这是三年前小西爸爸明智的借居择址。可能情况下的最节约时间上学的选择，成就了过去三年的幸福时光。

正东路73号院位于这个城市的中心地带，毗邻北国商城总部、勒泰中心和市政府，是商贾达官汇流之地。其东侧燕府是高端社区，平民之所的73号院居于繁华其间，深宅老院总显突兀。观其斑驳墙壁和原始的木质窗户，以及几座三层危楼，它的年纪至少六十岁开外，由此追溯应是文革前后。当时，石家庄的一中、二中、四中等学校都集中在这里，几个棉纺厂也布局周边，国家一五期间重点项目华北制药投产刚过十年。73号院刚刚建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是万人瞩目的四个现代化新居所啊。可以想见刚刚搬来这里的人们脸上洋溢的年代笑容。

当时我是新落成73号院里刚刚手植国槐的一脉春发嫩芽，于流年之中意气风发、向阳而生。岁月不拘，时节如流，73号院跨过世纪，已是苍苍暮年，垂垂老矣。当年的黄童稚子也寿至古稀。院子处处斑驳颓废，倒还整洁。我已是院中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亭亭如盖，正值繁茂盛年。我静静守候着这个院落，看尽了时境变迁、物是人非。时代风云几番激荡，业已远去。时光不语，倏忽而逝，徒留老楼和我，兀自默默相随。

后来，小西一家四人搬进了73号院，住进了五号楼的二楼，一套只有六十平米的两居室，推窗能看到高耸入云的勒泰中心。入夜霓虹闪耀，人影幢幢，晚十点《归家》的萨克斯准时响起。半小时后，小西爸爸出73号院右转于十字路口迎接放学夜归的小西。倘若八月雨季，道边桂花盛开，我站在树梢，为过往人们抵挡风雨。桂花零落雨中，飘向甬路，落在盛开的花伞上，伴着灯光、车铃声，合着人们的欢颜笑语，正东路汇流成了一条流光溢彩的飘香花巷。

这套两居室逼仄狭小，与自己的大房子不可同语，但也干净整洁，光线充沛。配着一个小阳台，除了晾衣晒被，还养了一盆栀子花，无需太多花开，便能满屋飘香四溢。弟弟抢了向阳南屋，各种玩具和书籍摆满了窗台。小西更喜欢荫蔽的北屋，这里光线柔和，安静舒适。一个老式写字台置于单人床旁，小西没日没夜伏案学习，冲刺高考，常常挑灯至午夜。爸爸买了一个简易折叠床，从小客厅到卧室各个角落打游击。

入夜时分，我俯趴在窗外树巅，扯一片月光覆盖于身，慵懒地注视着窗内温馨灯火，弥漫满屋。妈妈安静地于床畔临镜挑拣白发。弟弟穿着清凉，在床上手舞足蹈，恣肆张扬，要么就是脚踩滑板，潇洒穿梭于桌前凳后。爸爸光背安坐于小地桌旁，就着三两个家常小菜，呷一口酒，咂嘴舐舌，径自快活。

小西总是上学，披星戴月，早出晚归，来去匆匆。即便有点时间，也是闭门补觉，总不能陪爸爸玩耍，这一点让爸爸很是郁闷。日里爸爸便拽着弟弟四处闲逛，一开始在73号院方圆两三里范围，走遍了每条胡同和社区，每家门店都十分熟悉。再后来，弟弟迷上山地车，他们便双双骑车将巡游范围扩展至十几里。

他们更多时间还是在院内活动。因临近繁华商业区，73号院不少民居被改造成了商业。一处花园式会所理发店“FIT”居于社区深处。泛着莹光的洁白石粒均匀地从美发店铁艺门口通铺至院落，老院墙被绿植完全覆盖装饰，看不到一点原始痕迹。老门窗被落地玻璃替代，艺术灯光散落点缀。院里本是储存杂物小屋的房顶放置咖啡桌和秋千吊椅，都市人不上西楼上杂物房顶，一样的对酒当歌，强赋闲愁。生活已琐碎但浪漫不可缺失。

73号院浪漫之所不止此处。石家庄在父母官“超级玛丽”主政之下，很多老旧小区焕发新颜。临正东路的两栋楼前的空地在此时期拆违靓化，被有效利用并改造成了各式浪漫主题的艺术院落，诸如电玩社、猪猪百货、燕究所、七月鲜花、干燥酒馆、咖啡简餐、潮鞋玩痞社、漫山花植等，一听名字就十分小资。装修布置也很雅致，地面多为仿古青石、火山岩石砾、做旧模板等，不一而同。四下鲜花、桂树、蒲草遍植，或艺术装置或情怀旧物随意散布，百十米长的艺术小巷，沉浸其中，移步换景，满目皆是诗意。入夜时分更是靓丽，华灯初上，灯火阑珊。人们随性闲游，苍茫夜色下慵懒低语，月下三五小聚，微醺小酌。相约灯起，相聚直至月落星沉，倦鸟归巢。那时，夜凉如水，我微微卷缩叶片，闭目浸润于醉美夜色之中，相守着烟火人间，乐此不倦。

73号院的时光只短暂三年，却恰逢新冠疫情。工厂停工歇业，学校放假上网课，社会顿时停摆。院落阒若无人，人们掩门闭户，止步绝迹。院落里是静止空气和刺鼻的消毒水味道，我暴露于枝头，恨不能掩鼻止息。大人端着手机在屋里团团转，抢肉抢菜，小孩子不知天下疾苦，似脱笼神兽，屋内上蹿下跳，实在是自在快乐。小西一家天天淘换冰箱中的库存食材，绞尽脑汁安顿好一日三餐，小西爸爸每日浅酌两杯，一个月竟喝光一大坛药酒。虽是疫情，回想起来却是一家人相聚最长的幸福时刻。

后来，小西爸爸成了院子里的抗疫志愿者，认识了不少有爱心的邻居，与这些志同道合者一起为大家执勤、做服务。敬业的物业张姗、自律的科技工作者海军哥、胖胖的电商刘伟、爱健身的石漂亢佳司，还有门卫老苏。老苏是小西爸爸同乡，他和媳妇一直蜗居在门卫室，一间难以下脚的苦居斗室。锅灶、电视、床、桌椅倒是样样齐全，四壁挂满各种物件，被充分利用。老苏两口子做饭起居都在这里。他的四川媳妇很少言语，总是默默跟在老苏后面，一起清扫卫生，整理小区回收的废品，三两天收拾捆绑一拉车，处理一次。老苏常常批判垃圾分类永远不能有效实施外，从来没看到他有什么忧愁，他总是大声爽朗地和往来人员神聊。院落门口张贴许多老苏手书的出入注意事项警告文字，赵州方言加错别字加各种修改符号常常搞得大家不明就里，摸不着头脑。

小西爸爸在正东路73号院经历了此生难忘的新冠、非洲猪瘟和癌症“三毒时代”，我曾站在高高的行道树上看到小西爷爷坐着轮椅默默行经正东路，去往省四院。也从窗外看到癌症老人痛苦地蜷缩在屋内沙发上默默忍受癌痛。正东路73号院逝去了三年时光，爷爷和奶奶也随逝去时光双双走了，小西上了重点大学，弟弟上了重点中学，爸爸事业进步，妈妈也创业成功。在正东路73号的平凡岁月里，泪水总也伴着幸福。

我也在时节变换中，在风霜雨雪中，一天天生发成长。彻骨来，清透去，枯荣交替。

2024年3月4日赣江路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