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年味

张玉江

老话说：“小孩望过年，大人望种田。”

以前的年月，对于孩子们来说，最开心的就是过年。过年时，无论家境如何，总要给孩子们准备点新衣裳穿，给上门的客人准备点好吃的。

立冬以后，在嵊州乡下农村，大人们会忙上一段时间，秋收冬藏，为过年准备起来。采摘花生，砍甘蔗，挖土豆、番薯，收割雪里蕻、白菜用来腌制咸菜。

那时家家户户都有灶头，都有自家的山林，大人便会成群结队或三三两两到自己的小山或丘陵地带去收柴禾。

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年货的原材料大多是自家种的做的：小京生、甘蔗，荸荠，番薯片、番薯干，粉条，豆腐皮，腌白菜，年糕。还有自家养的鸡鸭，年底生产队分的鳙鱼鲢鱼等等。

村子里炒制年货，一般从腊月二十开始。低矮的房舍里，每户人家都有一个烟囱，烟囱有大有小、有长有短。农妇们先把锅子洗净，然后在土灶里生火把锅烧热，再倒进砂，等砂热起来后，再倒入花生、番薯片、年糕片，不一会儿，阵阵扑鼻的香味就会传来，直接刺激你味蕾。

“弹米胖、六谷胖来”的吆喝声也开始响起。在我小时候，到年底了邻居叔叔就特别忙。他是我们村里的弹胖师傅。他的家当，其实也很简单，就一个弹胖的机器，机器很小，呈圆柱形，末端有表。机器下面，可以用小柴禾烧。弹胖的地方，在我们家前面的大院子里。天刚亮，各家各户拿着弹胖食材和柴禾来排队。

叔叔把一份份材料倒入弹胖机器，滚动加热到一定压力，不一会儿，叔叔高声吆喝道“放炮了，大家走开点，小孩把耳朵捂上”，随着一声“砰”的巨响，弹胖机器里，倒出来都是那香喷喷的米胖（爆米花）、玉米胖、年糕胖……特别好吃。

到年底了，村子中央井坎头经常隔三差五杀年猪。天刚亮，主人家把养了一年肥猪赶到井坎头，在大肥猪悲催的呼叫声中，在村民热闹声中，屠夫启刀，褪毛，吹气，刮毛，剖腹切块。等待的村民很快三斤五斤把一只肥猪瓜分完毕，只剩下两三只狗在打扫卫生。

年关近了，与杀猪过年相比，做年糕更显文明更热闹。村子里的碾米厂一到腊月就给每个生产队安排做年糕，每个生产队不分昼夜做两天。终于轮到我们生产队日期，每户人家都早早把沥干的晚米装箩筐在排队了，妇女们在帮忙，小孩在嬉闹，厂房里热气腾腾，粉尘在屋顶漏下的光柱中跳动，一条条热年糕扔出来，落到篾席上，像肥硕的鱼在翻滚，灵动活泼，人们不断翻动，让它迅速冷却以防粘连。有大人在不断用杵抽锤蒸桶里的米粉，有大人在挥刀切断钻出的年糕，熟人，熟妇，讲些成人笑话是肯定的，其乐融融。

嵊州年糕形如砖块，切片炒不合适，故将方块状的年糕切成薯条状，搭配上豆腐、瘦肉、雪菜、大蒜等作料一同爆炒，再加入水、口蘑、嫩豆腐丝儿等煮上一会儿，撒上金黄的鸡蛋丝，年糕的醇香与汤汁的鲜美相互融合，搭配着嫩豆腐，有种入口即化的感觉，滑溜有汤汁，咬劲如墨鱼，极鲜美。在嵊州，炒年糕还有口味之分，几十种搭配，任君选择。雪菜豆腐版是最家常的炒年糕标配，还有加入了冬笋的鲜香版冬笋炒年糕；升级高配版的糟猪肉炒年糕，加入酒糟味的年糕，简直惊艳味蕾。

这样，嵊州炒年糕变成闻名全国的美食了。

我小时候可没有这么好的条件。早饭年糕菜泡饭，中饭青菜汤年糕，晚饭咸菜汤年糕。一大缸腌白菜，一大缸年糕，一家子要吃半年。草籽汤年糕加上猪油酱油那是人间美味。

过年前，父母亲总要抽天时间到城里赶集采购年货：买布给孩子们做些新衣服。年后客人上门要泡理事茶，白糖、蜜枣、金桔饼不能少。瓜子，奶糖，香肠腊肉也要买点。要烧点心，榨面尤其不能少。

嵊州榨面有着“江南第一面”的称号，据说加工工艺非常复杂，从洗米、浸米到压榨、阴干，前后要历经20多道工序。榨面是嵊州特有的面种，咋一看与粉丝很像，而口感与粉丝不大相同，更香醇，也更有韧劲。

榨面可炒可煮，做法颇多，无论是哪一种做法，榨面的口感重在一个“滑”，细丝如线的面条，吸水性一流，吸饱了汤水的面条，“嗦”起来，顺滑无比。

过去，榨面往往用以招待珍贵客人和妇女坐月子的点心，内放鸡蛋（方言叫鸡蛋为鸡子）这样的汤面又称“鸡子榨面”。渐渐的，每逢过年过节，走亲访友，客气的主人家都会烧一碗热腾腾的笋干菜豆腐皮榨面，卧上一个七分熟的荷包蛋，用筷子轻轻一戳，蛋黄流出包裹在面上，嗦一口，汤清味鲜。

一碗鸡子榨面代表着千百年来的越乡情怀。从远方归家的游子吃上一碗鸡子榨面，才算踏踏实实回到了家。

炒榨面也是美味的存在，包心菜丝、豆腐干丝、胡萝卜丝、蛋丝、肉丝、葱花、榨面，五颜六色，香味扑鼻，吃上一口，嘴里的余味悠长，让人欲罢不能。

糟肉是嵊州的又一道美味。

到了腊月，父亲就选几个坛子洗净晾干，把猪肉，鸡肉、鸭肉煮上九分熟，冷却，沫上少许盐，一层酒糟一层肉密封到坛子里。过个二十来天 ，打开坛子，欣起糟饼，糟肉“色、香、味”直接吊起你的味觉。这样的糟肉吃起来又香又糯，不油不腻，但凡吃上一次，那留存在唇齿之间的味道，往往让人欲罢不能……

糟肉的制作中最关键的一步就是酒糟。包裹在酒糟里密封数日后，让糟肉的肉质变得更加紧致还带有酒糟的香气，这样的糟肉就算什么也不加，切片，也能毫不犹豫地干掉一盘。

挑几天太阳好的日子，酱鸡酱鸭，香肠腊肉也准备起来，廊前檐下慢慢变成了一道风景，一种炫耀。

嵊州农村风俗：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贴春联年画）；二十五，裹粽子（磨豆腐）；二十六，打肉冻；二十七，杀鸡鸭；二十八，剃头发（洗澡）；二十九，蒸馒头（做米果）；年三十 ，守年夜；年初一，穿新衣；年初二，回娘家（走亲戚）……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祭灶王爷，过年正式进入倒计时。

每到腊月二十四，母亲就开始张罗着掸尘扫房子，因“尘”与“陈”谐音，意为“除陈布新”，把旧年尘秽、不顺一一扫净。拆洗被褥、洒扫庭院，擦拭厨具，把家里里外外打扫干净，赶走晦气，以崭新的状态迎新年。这样的习俗，在中国传了上千年，既寄托着辞旧迎新的祈求，也是对生活的热爱。

一大早，先把屋里东西搬院子里，大人砍竹枝掸扫天花板和墙壁上遗留的蛛网、灰尘。父亲负责拆开窗门床板， 我和哥哥搬运桌子、椅子、瓶瓶罐罐，两位姐姐负责清洗。选一天太阳好的日子，还要拆洗床单被褥，一家人的衣物、鞋子，茶壶、铁锅用钢丝球擦的锃亮，……整个大扫除，常常一忙就是一两天。

 干净的房子，预示着新的一年，家和人兴，福旺财旺，喜乐平安，诸事顺遂。

年复一年里，扫尘，刻进记忆深处，早已成了迎接新年的一种仪式。

腊月二十五，一大早，母亲就摆开架势，几盆前天晚上浸透的檽米，一盆煮过的箬竹叶，几团花色的麻绳。买肉买油买粮食都要凭票的年代， 肉粽，蛋黄粽，栗子粽是不可能的。除了白米粽，豇豆粽，蜜枣粽子已经是稀罕物了。

裹好的粽子如果要煮透入味，起码要煮上三五个小时。大灶铁镬从下午一直要烧到晚上，粽子的清香，温暖的灶塘，满足幸福的脸庞这就是过年的味道。

腊月二十六，轮到父亲上场表演，红烧肉，红烧鱼块，红烧肉油豆腐。一钵头，一钵头炖好冷冻，盖上罩子。还有很重要一道菜：一盘红烧鲫鱼，大年三十祭祖宗要有它，从初一到初十端进端出，桌子中间总有这盘红烧鱼，代表着“年年有余”。

大人们有条不紊的忙碌着，讲究点人家还要做各种各样多米糖，麦芽糖，做糯米果，打春饼、炸春卷，炸麦蟹，包皮卷……

殷实人家还要自己做米酒，自己做豆腐、豆腐干、油豆腐。

嵊州是越剧发源地，有些年节村子里会组织越剧团进村演出。那是整个村子的盛会，礼堂里面是大人的世界，外面是孩子的世界。孩子们做各种游戏，女孩跳橡皮筋、踢毽子。男孩打弹子、拍纸片……追逐打闹。

“大年三十吃，正月初一穿”。大年三十，大人们查漏补缺……家家户户早早地烧起了年夜饭。祭告祖宗后，一家子团团圆圆坐下来吃丰盛的年夜饭，八仙桌满满地放着“九碗头”，鸡鸭鱼肉千呼万唤终出来。母亲豪气地说：“今天晚上尽量吃。”心心念念的年夜饭，等了365天的鸡鸭鱼肉、瓜果糕点，吃一餐管一年啊。”

大人们把酒话桑麻，谈谈今年的收获和得失，来年的安排。放松地守岁着新年的到来。孩子们拿着压岁钱，高兴地等待着联欢晚会开播。

爆竹声中一岁除。大年初一，孩子们早早地起来，穿着新衣服、新鞋子，一只兜里揣着压岁钱（其实不多，就几毛几块钱），一只兜里装满糖果花生。喝了母亲一早准备的理事茶（放了米胖，金桔饼，蜜枣的一种糖水 ，代表一年吉祥如意，甜甜蜜蜜），迫不及待去左邻右舍串门拜年，犹如“锦衣夜行”，显耀一下自己的新衣服。喝上一碗他们的理事茶，尝尝他们自做的炒货。那种幸福感爆棚的日子，真好！

现如今，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不愁吃不愁穿，平常日子和过年过节已经没有多大变化。根本感觉不到衣不遮体，饥寒交迫的苦难，想象不到“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困境。

现在年轻人，衣服塞满了衣柜，才穿一季就觉得不新鲜。烧出来的饭菜挑三拣四。馒头吃不掉，直接扔进泔水桶。过年也是发微信，抢红包，节日的传统只剩下吃。家里做了一桌好菜，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却各自低头玩手机，刷抖音。年味变得越来越淡。传统东西也慢慢跟着丢失了，而且再也找不回来了……

人生有很多种滋味，

总要熬到某个年纪，

才懂得去细细品味！

然而当你开始懂了，

一切却已经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