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春天的脚步穿过薄薄的雾霭,带着生命的复甦与蹉跎,随着阵阵和风在光阴里慢慢走来,虽然这个春天有点冷,但花儿们告诉我们:春天到了!阳台上的蔷薇娇艳欲滴恣意绽开,每逢凝视它那一瞬,温柔的芳香扑面而来。此时总让我想起童年时读的苏联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的《金蔷薇》,想起了老帕笔下那位卑微的、只能夜深人静才会出现在巴黎街头的清洁工沙梅,想起与沙梅有着相似命运,在当时我住的家属院被大家都叫作“二郎山”的那个拾荒人……。</p> <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我</span>大约是在中学一次不经意间读到了帕老师的《金蔷薇》,其中《珍贵的尘土》一文中的主人翁沙梅,他的执着、真诚和本能的善良,令人感触满満。故事描写的是老兵沙梅因病退伍,他的团长要沙梅顺便带他小女儿苏珊的回乡之行。一次邂逅,苏珊的天真和信任,让这个丑陋的老兵怀着爱与默默的承诺,在每天深夜打扫巴黎金坊的尘土中,终其一生寻觅、筛选、积攒掉落在尘土中的金粉,为给已视为自己女儿的苏珊,打造了一朵金蔷薇,期待她能够得到传说中的幸福……,故事没有惊天动地的情节,只有无欲无求的呵护与守望。然而,隔着发黄的书页,隔着时空与国界,从中读出了另一种深深的感动与感慨。</p> <p class="ql-block"> 在五十多年前,有个与沙梅一样绝不会入眼的小人物、住在我们学院家属区的拾荒人,大家都叫他“二郎山”。而地理上的二郎山,是从成都出发到藏区相隔的一座大山,山势陡峭险峻、气候恶劣,是“此生必驾”的318千里川藏线上第一道咽喉险关,素有“千里川藏线,天堑二郎山”之说。而那位拾荒人“二郎山”,是曾经参加了修筑川藏线上著名二郎山工程的退伍老兵……。上世纪五十年代,一首歌颂修筑川藏公路的《歌唱二郎山》,直接“碾压”被联合国UNESCO列十大民歌的<span style="font-size: 18px;">《康定情歌》,二郎山也因此</span>名闻全国。</p> <p class="ql-block"> 上世纪“文革”,我小学刚毕业,全国息业停课“闹革命”,“红卫兵”嫌弃我们年纪小,不要我们参加,家属娃儿们无人管教也无所事事。无聊之际,好朋友幺弟告诉我:八宿舍一楼楼梯角落间里,住着一个“讨口子”(乞丐),只要给他东西吃,他就会给你唱歌。</p> <p class="ql-block"> 好奇心促使我们跑去看稀奇,便怯生生地走到那个被人们忽视黑洞洞的角落,费了好大劲儿才看清楚有一大堆散发着霉气的破布,地面是娃儿们扔的一些糖纸或石头,墙上也污迹斑斑,旮旮旯旯都是蜘蛛网,空气中弥漫着难闻的气味,让人不禁感到一阵阵恶心。幺弟摸出一小块糖,扔向布堆说:“喂!唱个歌”。于是那布堆开始蠕动,冒出一个睡眼惺忪的人脸,慢慢地又钻出一整个人来,他语无连贯嘟嘟囔囔不知道说些那里的方言,吓得我们倒退了好几步。</p> <p class="ql-block"> 这人见了那糖,眼睛立即放出光亮,伸出手紧紧抓住,于是就唱了起来:“二呀嘛二郎山啊,高呀么高万丈,古树荒草遍山野,巨石满山岗;羊肠小道难行走,康藏交通被它挡啊那个被它挡。二呀嘛二郎山啊,哪怕你高万丈,解放军,铁打的汉,下决心坚如钢,要把那公路修到西藏……”。那沙嘶憋哑的歌声五音不全,让我颇为惊讶,这样一个连话都说不“伸展”的人,咋个会唱完那么长的《二郎山》呢?而且,要他再唱个别的歌,居然一个也不会了。在那个年代,娃娃们不上学也没课外书可看,有时无事就去逗逗这个“讨口子”唱《二郎山》当乐子。大家好像不屑问他叫什么,久而久之,“二郎山”就成了他的名字,大人小孩都叫他“二郎山”了。</p> <p class="ql-block"> “二郎山”不高,瓜子脸,头发很长,满脸胡茬,头上扣着旧得发白的军帽,身着显大的旧中山装,补丁叠着补丁,脚上拖着一双能看得见脚指头儿的解放鞋,瘦弱曲卷的身躯上架了个小脑袋……。娃娃们慢慢与他熟了,从他只言片语中逐步的打听到:他原本是一个农民,入伍到工兵部队后参加了修建川藏路,十一万军民在海拔3437米的二郎山上,面对壁立千仞、千峰如削的巍巍大山,他们完全是双手用铁锤、钢纤、炸药,劈山凿石,以每公里牺牲七人的巨大代价,硬生生开出了一条长达六十多公里的“天路”。</p> <p class="ql-block"> 后来从资料上了解到:在解放战争的成都战役刚刚结束,中央便发出了进军西藏的命令:在世界屋脊上一边打仗、一边修路。那时西南军区的司令员贺龙元帅指出:工作越艰苦,精神生活应当越丰富,才能使部队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军队的文工团一边到工地演出,一边创作了一大批歌曲节目,如《战胜大渡河》、《歌唱解放军》等,这首《歌唱二郎山》朗朗上口,更是唱出了对二郎山的敬畏,唱出对胜利的渴望,在部队的工地广为流传,激励了筑路将士的斗志,也由此唱响了祖国大江南北。</p> <p class="ql-block"> 在如此险峻的高山修路,不仅艰苦,而且十分危险,“二郎山”不幸在筑路中被塌下的岩石砸了头,万幸是生命没危险,但头部的后遗症使他对周围环境反应迟钝,语言出现障碍,记忆力也大部分模糊或丧失,时而清醒多半都糊涂,但他却牢牢地记住了《歌唱二郎山》。继续筑路是不可能了,部队给了他一次性的经济补偿,把他送了回农村修养。“修养”在咱老百姓生活中根本挂不住,只能证明“二郎山”不再是一个壮劳力了,每年总是入不敷出,部队给的钱也逐渐花光了。六十年代的“自然灾害”后,“二郎山”不得已就到城里来谋生,虽然说他一无所有,却从不讨要,以拾荒糊口。</p> <p class="ql-block"> 人们知道了“二郎山”的“事迹”,慢慢也有了更多的同情和怜悯,还平添了几分敬意,甚至大人们对他的关心也自然而然多了起来,“二郎山”的称呼成了无奈而不再是一种嘲弄了。那年头大家都不宽裕,家属区里平时都抠门的老太们看见他,就叫他把过道扫一扫,帮忙倒个垃圾,顺便给他塞个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馒头;门卫杨大爷也让他自由出入学院大院;“垄断”了全院“拾荒权”的清洁工<span style="font-size: 18px;">鄢</span>老蔫儿,也默许了“二郎山”侵占了她的“地盘”;甚至连向来严厉的保卫科长“邓金牙”都放他一马,让他就在那个过道下的楼角里“安居”了。</p> <p class="ql-block"> 在这段文化大革命的特殊时期,造反派的“打砸抢”也给“二郎山”带来了极好的“机遇”,院长、书记、“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都被抄了家,赶出了小洋楼,搬家时多的是可卖钱的垃圾;图书馆的图书、旧报纸、杂志等都是“封资修”的东西,也作为废品被扫地出门;造反派打“武斗”用的钢钎、水管等,一场武斗下来,总能捡到;后来“二郎山”还不惜冒着生命的危险,在造反派的枪战中去捡铜质的子弹壳!总之,这些文革的“副产品”,“二郎山”捡了不少,让他笑欢了。</p> <p class="ql-block"> “二郎山”还将他捡的钢质子弹壳送给我们娃儿们,因为钢弹壳废品收购站不要。总之,“二郎山”与娃儿们的关系就这样的融洽了起来,娃儿不再对他扔石头了。甚至有一次,一个不知从何而来的一个中年妇女,也是到我们家属区来捡垃圾,“二郎山”就气势汹汹地冲上去与她吵了起来,大声叫嚷“这是我的地盘,谁也不能来”!虽然没道理,但凭着他与我们娃儿们的关系,我们一起向着“二郎山”,帮他对“入侵者”又是扔石头又是骂,硬是把那个老女人“打”跑了,“二郎山”也高兴得手舞足蹈,于是,又给我们唱起了《歌唱二郎山》……。</p> <p class="ql-block"> 他后来还成了我们与“牛鬼”老爸们联系的“通讯员”。我们这群孩子一半以上的父母都是“当权派”、“反动学术权威”、“国民党的残渣余孽”以及“现行反革命”等,被“红卫兵”集中起来关进了“牛棚”,要防止这些“牛鬼蛇神”串供,绝不允许接触家人。为了给“牛棚”里的父母送点必要的生活用品、药品,不知谁最先想到了利用“二郎山”,给了他几分一毛钱,就把药给老爸送去了。以后,大家纷纷效仿。而且,他居然像老练的“地下工作者”,知道如何躲开“红卫兵”小将们,神奇的一直都没被发现。</p> <p class="ql-block"> 随着文革的“深入”,“打砸抢”、“武斗”被禁止,开始“复课闹革命”,我们也上学了。“二郎山”因伤加上这种生活,仿佛老得特别快,但常见他照样背着一个破布袋,嘴里不停的嘟囔,半睁着浑浊不清的小眼睛,有时浑浑噩噩的竟然一头撞在路上的电杆上……。又一年冬天到了,天气越来越冷,伍妈说“二郎山”怕是过不了这个冬天了。我外婆把一床旧棉絮给了他。他整夜都裹着曲卷成一团,在破布堆里还发出阵阵呻吟。一天娃儿们路过“二郎山”住的角落,看见他在棉絮堆里长时间没有声音也一动也不动,孩子们议论着:是不是已经死了?便找来一根长竹竿捅了他一下,他突然抬起头来,龇牙咧嘴用方言骂了几句,灰蒙蒙眼睛里噙着闪闪的泪花。</p> <p class="ql-block"> 尽管如此,“二郎山”还是熬过来了,随着天气的变暖,又渐渐恢复了活力,眼睛也亮了起来。早上天不亮就走出楼角,有时很晚才回“家”,仍然满身灰尘,头上还有草渣子,他总是撩起衣衫抹脸上的汗水,胸前和后背都凸显白花花的盐迹,散发着浓浓的汗臭味。每天不知他在哪些地方都能捡一挑破烂,又能看到他哼着《歌唱二郎山》的歌声回来了。</p> <p class="ql-block"> 好心的鄢老蔫儿在他清醒的时候曾劝过他:你咋不回去找找你们政府当干部的嘛,肯定要给你解决!“二郎山”却说:我自己可以找得到饭吃,娃儿还要接婆娘(媳妇),我要给他挣点钱……。自己虽在饥寒交迫之中,心里想的不仅是自食其力,还担心牵挂着儿子的终身大事……。那怕他糊涂时忘却了所有,但忘不了他作为父亲刻在骨子里的责任担当……。</p> <p class="ql-block"> 一直到七十年代,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到边疆去“屯垦肃边”,数年后才回到成都,回到熟悉的家属院又想起了“二郎山”。问外婆她告诉我,“二郎山”后来还是在那楼角里得病死了,但谁也不知道他是死了几天,老家在哪里,听说他是有个儿子,而且那儿子结婚时,“二郎山”居然靠他捡荒一分一毛积攒起来的钱,还真给他买了一只海鸥牌手表作彩礼,送了媳妇儿……。那可是城里人都羡慕的奢侈品啊!还听说由于找不到家属,公安就把他做为“盲流”人员处理了。当他的遗体被火葬场抬走时,好多人都去看,王妈摇着头连说了三个“造孽、<span style="font-size: 18px;">造孽、造孽</span>啊(四川话:可怜)!”还有好多的老太太都撩起衣角悄悄的抹眼泪……。</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不过,</span>“二郎山”的结局好像比沙梅的运气好,沙梅死后那朵要送苏珊的金蔷薇,被金匠捡到连他的故事一起卖了个高价,而苏珊压根儿就不知道还有金蔷薇的事儿;而“二郎山”给他儿子的手表,还是在他大婚前送到了手,才娶到了媳妇儿,也算是滿足了“二郎山”对中国传统文化传宗接代的全部理解与期待。“二郎山”与沙梅的生活底色肯定都是悲凉的,都饱尝了人间艰辛,孤独寂寞,漂泊无依,自己的日子都过得千疮百孔,却甘愿把全部的情感,投入到不被觉得稀罕而唯一的爱。小人物说不上什么灵魂的觉醒,而人性这种情感的执着和真爱深情缱绻,在他们身上熠熠生辉。</p> <p class="ql-block"> 从见到“二郎山”到今天,一晃过了五十多个春秋,生活的内涵与外延都有了翻天复地的改变,所谓现代生活观念五花八门、欲壑难填,而“二郎山”这辈子的人生世界,其实就是在努力忘我的做两件事,一是修筑川藏公路的二郎山,“二郎山”的二郎山,是他终身的骄傲;二是他为乡下的儿子延续香火,是他一生不忘的念想与温情。</p> <p class="ql-block"> 我曾给不同年代的人聊起过“二郎山”,大学时代的一位同学给我说:“我下乡时,公社供销社主任也是在二郎山修川藏线的老兵,被砸断了一条腿,部队给他安了假肢。每次赶场都听到他唱《二郎山》,让我从内心深深地敬佩他们这种精神……”;我也给那些渴了只喝奶茶不喝水的“现代人”聊过这两段故事,他们不仅完全不以为然,甚至鄙视“二郎山”与沙梅这种低微的不懈努力,而且无论如何也难以理解,这两个卑微的男人,为什么要用一生一世的坚持与柔情,奉献给了看不见也永远不属于自己的生活。</p> <p class="ql-block"> 如今川藏公路的二郎山己今非昔比,成都平原阴多晴少,但一穿过二郎山隧道,那边竟是阳光高照的艳阳,仿佛登上另一重天。那条逶迤的川藏公路,是西藏唯一连接着内地日夜流动的血脉,那一曲《歌唱二郎山》飘过了70多年,在建党一百年仍然成为推荐的红歌之一。因为川藏线不仅是新中国公路建设史乃至世界工程史上,克服了极其复杂的地形和恶劣的自然环境“不可复制”(美国专家语)的建设奇迹之一,更体现了中国人不屈不挠、勇于献身的大无畏精神!</p> <p class="ql-block"> 现在去的老川藏路二郎山段己几乎没车去走了,长年失修而被封闭,跑高速走隧道可以十分轻松的就穿过二郎山。但再难看到二郎山老公路两边或疏或密,树干笔直、叶冠俊逸、横侧都如国画一般的树林;也再难看到风过山峦,枝头纷纷扰扰,如有千军万马,风停之时,又静若处子柔情难诉的风景了……。</p> <p class="ql-block"> 但在二郎山隧道的隧道口,特别安放了一抉巨石,上面刻下了那首《歌唱二郎山》曲谱与歌词,无声地提醒着每一位到这里的人,不能忘了当年修筑川藏公路老兵们的艰辛与牺牲,要为国家、为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而奋起!</p> <p class="ql-block"> 我“支教”曾多次走过二郎山,每逢路过二郎山,就会想起“二郎山”。二郎山让我看到了中国劳动人民的坚韧与伟大;而“二郎山”又让我懂得了,世界上每一个卑微的角色,每一个渺小的人物,灵魂因干净而高贵,生命因真爱而丰盈!</p> <p class="ql-block">(由于过去没有照片,大部分照片都是网络下载,若有侵权告之,立马删除,请见谅,在此一并致谢!)</p> <p class="ql-block"> 2024.3.3</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