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生死，什么都是小事。

丛中笑

　　老爹（我公公）的兄弟不在了。

当他最小的侄子哭着跪倒在他面前说：“大爷哇，我爹不在了……”老爷子楞了一下，顿时老泪横流，那颗钢冷的心一下子软了，“你给我吵也行，给我闹也行，你不能死呀……”知道这个消息后，老爹一度举着筷子，吃不下饭。

兄弟俩不答腔整整二十四年了，如今老爹想和他兄弟说话，只能对着照片了。

　　（一）

2000年的龙年，因为承包的山楂园，两家开始出现罅隙。随着我婆母去世，叔家的奶奶不在，两家彻底决裂。2024年的龙年，叔去世后，两家冰释前嫌，再次走到一起，之间整整跨越了二十四年。

难道是冥冥中的安排吗？两家的五个男孩都是叔用龙给命名，他自己却在龙年撒手尘寰，走得那样突然，那样让人猝不及防。如今，叔不在了，老爷子也终于与自己和解了。

　　（二）

其实老爹和他弟弟是同父异母。老爹弟兄三个，上面还有个哥哥，他的哥十八岁在上海得病去世，如今他唯一的弟弟又撒手尘寰。人世间，还有什么比死更让人放不下的呢？

老爹年轻时候曾经闯荡东北，农场的厂长喜欢他聪明能干，想让他留在东北发展。老爹牵挂家中年幼的弟弟，毫不犹豫回到山东老家。结婚后为了方便生活，两家的房子也是连在一块盖的。

弟兄俩相亲相爱多年。谁敢找兄弟的麻烦，当哥的第一个不愿意；谁敢冲当哥的挤眼，他兄弟第一个找人家动粗。弟兄俩相依为命，互相扶持。当哥的孩子出生后，他兄弟一个个视如己出；兄弟的孩子上学的时候，当哥的和自己的孩子一样一个个带在身边。村上人都羡慕弟兄俩的手足情深。

（三）

没想到2000年前后，却因为承包的山楂园地界不清楚伤了和气。

两家的山楂园挨着，一沟之隔。兄弟说，山楂园下面沟底的地是他平整出来的，得算他的；村上分地的人说，这块地是公家的得分给他哥。弟弟不服气，不断把地边往哥哥这边延伸，致使哥哥的地少了许多。就这样，弟兄俩因为地边闹僵了。

后来，我婆母去世，老爹生气不让叔家的孩子过来奔丧；叔的亲生母亲不在，老爹虽然心中难过依然赌气不过去吊唁。两家互不来往，一晃就是二十四年。

（四）

这期间，住在上海的本家二姑回老家，曾经想调和弟兄俩。饭桌上二姑刚要开口，我老爹黑着脸直接把筷子摔了。于是，二姑不敢再提老弟兄俩的事。

我们很清楚，老爹就像个刺猬，坚硬的刺里面包裹着的是一颗柔软的心。只是，叔也和他哥一样执拗，弟兄俩倔强了一对，就这样互不服软，互相僵持着。

其实两个人骨子里都勤劳善良。老爹辛苦了一辈子，在广播站上班的时候，下班回家就帮家里干活，直到我婆母生病去世。婆母去世后，老爹不再种地；叔勤劳了一辈子，爱土地，爱到骨头缝里。田间地头，能开垦的地方，叔都亲手开垦出来种庄稼。直到他倒在地里，再也醒不过来。

　　（五）

爱了一辈子土地的叔于2024年2月22日这天最终回归了土地，葬在了他热爱的土地里。恨了一辈子的老爹，在他兄弟去世以后，止不住地热泪横流。

出殡之前，老爹坐在灵堂屋里，耐心交代众人如何办理他兄弟的后事，唯恐一处不周到。他兄弟的棺木出去的时候，老爹一个人呆呆坐在灵屋里守着空荡荡的房间，找不到对话的人，那份孤独只有他自己知道。

叔的坟墓在山坡上。据说，这块墓地是他根据风水提前选好的地方。

按照当地风俗，殡葬的时候，女眷不能到墓地参加。殡葬结束后，女眷才能去墓地圆坟（以前是三天后圆坟）。

　　（六）

上山给叔圆坟的时候，正巧经过他倒下的地方。

叔得有多爱土地呀，甚至把他的房子都建在了山坡上他家的地里。房子周围是绿油油的麦田和正在舒枝展叶的桃树。这是他劳苦耕作的地方。他在这里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把自己整个身心都融进了田野。听说，他倒下之前，还在麦地里趁着刚下完雨撒化肥。

曾经漫山遍野的山楂树不见了，代替的是漫山遍野的桃树。桃花盛开的时候，这里不就是世外桃源吗？可是这些，叔都看不见了。

如果叔知道自己最终会以这样的方式离开这个世界，会不会提前放下手中的农活？

如果老爹知道他的兄弟会这么早先他而去，会不会早早放下心中的芥蒂，弟兄俩和好如初？

来到坟地，坟茔里葬着对土地无限爱恋的老爹的兄弟，我们的叔；坟茔上盖满人世间爱他的人送给他的花圈。从此阴阳相隔，难以相见。山坡上灌木疯长，杂草丛生。坟茔周围却长满了一行行整齐的麦苗。这是叔亲手开垦并种出来的。

看着正乘着二月的春风，在贫瘠荒凉的土地上开始返青的麦苗，我再次理解了叔对土地的无限热爱。问世间，谁会像爱自己生命一样热爱着土地？

给叔圆坟的时候，我从潮湿的麦地里使劲捧出一大捧土，按照殡事人的安排，和大家一起围着叔的坟墓，往坟墓上撒土。“叔呀，这是您热爱的土地上的土呀，您安息吧！”

（七）

给叔上完坟回来，天色渐晚。准备回城里的时候，叔家的婶子和叔家的大哥送我们到门口。

“婶子，去城里的时候，记得到我家转转。”我拉着婶子的手说。“行，等你家孩子回来了，要带给我看……”

婶子说着说着哽咽了，婶子家的大哥别过脸哭了。一转脸，看到我对象也在偷偷抹眼泪，我眼眶湿润了。

晚上，我对象躺在沙发上，想着想着，又哭了：“其实，我叔最疼我，最喜欢我了。每次从部队回家探亲，我都是先去叔家，专门给他带两瓶西凤酒。”“去年冬天，本家二叔不在，我回老家奔丧。叔坐在灵棚里。我想喊叔的，叔也瞅着我。可是，话到嘴边没喊出口。那次竟是我和叔最后一面……”

比水浓的是亲情，回不去的是时光。逝者已矣，往事随风。比起生死，什么都是小事。

2024年3月3日星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