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作家》24年2期吴光辉《大湾之上》

美文

<p class="ql-block">一</p><p class="ql-block"> 曲且唱,风又扬,一甩长袖,悲情浩荡。</p><p class="ql-block">在清末那个隆冬季节里,深圳河上那座刚刚建成的罗湖桥静静地横卧在一片凄凉之中。一阵海风携带着一段粤剧的“梆簧”曲调轻轻地飘来,粤语“戏棚官话”的唱腔便在这座小桥的四周缠绵起来。倾刻之间,这座桥从上到下,从左到右,便流泻出粤剧的凄美旋律来,凄美而又沉重。</p><p class="ql-block">我敢肯定,这凄美和沉重肯定就是历史给这座桥留下的时代烙印。</p><p class="ql-block">据史料记载,罗湖桥在明永乐年间还是一座石板桥。鸦片战争后,香港被迫割让给了英国。清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在征得英国人的同意后,在中国的这片国土上修建了一座铁路桥,并以这座桥作为中英双方的边界。由此可见,这座新桥的诞生承载了一个民族的屈辱。</p><p class="ql-block">这座罗湖桥的设计者就是“中国铁路之父”詹天佑。这位出生于广州的“粤路总理”曾经说过:“中国地大物博,而于一路之工,必须借重外人,应引以为耻!”詹天佑极富爱国之心,率领全体筑路人员知难而进,使罗湖桥及广九铁路在1911年底顺利建成通车。</p><p class="ql-block">在罗湖桥竣工的这一天,詹天佑特地请来了当时驰誉省港澳的粤剧“大老倌”靓元亨等人前来庆演。</p><p class="ql-block">詹天佑出生在广州市荔湾区恩宁路,这里便是粤剧的发源地之一,离他家不远处就是被海内外粤剧人士尊为“母会”的八和会馆、粤剧武打行“德和堂”的组织銮舆堂。因此,他从小就耳闻目濡地受到了粤剧的影响,成为不折不扣地粤剧票友。</p><p class="ql-block">这天晚上,詹天佑专门点了《杨家将》《碰碑》一台粤剧,上演了杨继业和辽军作战,最后寡不敌众,碰死在李陵碑前,大片国土被辽军侵占的历史悲剧。</p><p class="ql-block">只见戏台之上,靓元亨饰演老令公杨继业,身段矫健刚劲,动作干净利索,在表演与辽军生死搏斗时运用了南派武功绝活,飞出双腿,对准辽将的胸口,揪掼斗翻,腾空飞跃。接着,几段口白,念得铿锵有力,字正腔圆,有板有眼。最后,他操着粤语用凄怆的声音唱道:“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恨北国肖银宗打来战表,强夺我大宋锦绣龙朝……”唱完之后便一头撞向了李陵碑。</p><p class="ql-block">詹天佑听着这粤剧悲惨婉转的唱段,看着自己建造的这座承载了民族屈辱的罗湖桥,再抬眼眺望那桥的另一端被割让给英国的香港,一股民族的忧患一下子涌上了心头。</p><p class="ql-block">“叹杨家秉忠心大宋扶保,到如今只落得兵败荒郊。恨北国肖银宗打来战表,强夺我大宋锦绣龙朝……”</p><p class="ql-block">这段粤剧“南音”徐徐传来,鼻音凄凉,低吟忧伤,婉转抑扬,将“广东梆子”的凄美旋律,一下子铺展在了罗湖桥的四周,也就使詹天佑联想起了在香港被割让之后,黄遵宪含泪写下的“传闻哀痛诏,犹洒泪纵横”,霎那之间便老泪纵横,泣不成声起来。</p><p class="ql-block">就这样,詹天佑将粤剧的凄美和罗湖桥的忧伤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p><p class="ql-block">我在想,一座罗湖桥啊,你斑剥了怎样的历史伤痕?一场粤剧啊,你又演绎了怎样的家国情仇?</p> <p class="ql-block">二</p><p class="ql-block">事实上,一座古桥,一个粤剧,遭遇了同样的历史风雪,又经历过同样的民族兴亡。</p><p class="ql-block">1939年,粤剧名家关德兴在香港组建粤剧救亡服务团,接连数日在皇后戏院等地演出粤剧爱国经典剧目,拉弓义演,筹款支持抗日。</p><p class="ql-block">只见他手持一把硬弓,身边放着一只募捐箱,面对观众拱手作揖大声说道:“各位先生,各位小姐,日寇侵我中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关某救国心切,举行义演。今有强弓一把,谁能拉得动它,关某就在这募捐箱投下2元港币;如若大家拉不动它,就请各位依样投币。各位先生,各位小姐,请一试臂力!”他手里的这把强弓可谓坚硬无比,没有三百斤力量休想拉动弓弦。观众要求他表演一番拉弓本领,只见他移动虎步,舒展臂膀,用力一拉,强弓便被他拉满,众人无不拍手称奇,又见他取出一把长鞭,挥舞得天旋地转,突然用力一抽,便把数米之外的一个烟头抽灭了。他的表演技巧令观众叹为观止,也就纷纷解囊捐款。募捐过后,他又为观众表演起了粤剧《戚继光》。</p><p class="ql-block">一曲高昂,唱尽民族恨;一曲低吟,道出家国情。</p><p class="ql-block">这位关德兴本是个粤剧武生,唱功亦佳,声音粗犷质朴,在耍筋斗、滑索、踩跻、甩发、髯口等一干粤剧绝活之后,又一甩长鞭唱道:“边关雨疏狂,山河恸成殇。国难当头谁能当,英雄豪迈驰疆场……”他这一文一武的粤剧戏功,赢得台下掌声喝彩声此起彼伏。</p><p class="ql-block">这粤剧又称“广东梆黄”、“广东梆子”、“广东大戏”,结合了广东民间曲调,吸取了弋阳腔、昆山腔、秦腔、徽班等地方戏曲的唱腔,流行于粤港澳地区,既有管弦乐的婉转,又有打击乐的高亢,从而形成了刚柔并济的艺术风格。</p><p class="ql-block">最后,关德兴以“广东梆子”的高亢唱腔,将戚继光报国杀敌的这场戏推向了高潮。</p><p class="ql-block">山河破,南音碎,夜夜唱悲。</p><p class="ql-block">就在关德兴的这场义演之后不久,这座罗湖桥再次经历外敌入侵的硝烟。据《罗湖铁路历史》记载:“英军为阻止日军进攻,曾于1941年拆毁罗湖铁路桥及九广铁路,但日军还是于1941年12月7日开始进攻,12月11日,九龙失陷,12月25日,香港沦陷。”</p><p class="ql-block">从此,这拆毁罗湖桥发出的叮叮铛铛的声响,给粤剧原本凄美的唱腔注入了高亢悲壮的旋律。</p> <p class="ql-block">三</p><p class="ql-block">风一更,水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故园无此声。</p><p class="ql-block">虽然新中国成立了,可罗湖桥仍然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隔断了粤港两地流通,也阻隔了两地亲人相见。</p><p class="ql-block">祖籍广东的粤剧名家马师曾听到新中国成立的喜讯之后,决定回到祖国的怀抱。然而,一位阿伯对他说:“英国佬占着香港,你要过了罗湖桥,才能算真正回家。”另一位阿伯又对他说:“过罗湖桥时你要小心呀,蒋介石经常派飞机去轰炸。”他便多次去罗湖桥察看,多次站在那道铁丝网的下面,远远地望着大陆的一边,远远地望着那边高高飘扬的五星红旗。</p><p class="ql-block">这时的罗湖桥因为长年累月的日晒雨露,桥身已经变得十分破旧,桥的四周更是一片荒凉,桥下面的河水正散发着一阵阵臭气,桥的中间有一道红漆的警戒线,两边则用高高的铁丝网拦着,两侧分别站着荷枪实弹的港英警察和中国人民解放军战士。</p><p class="ql-block">这道红线上的铁丝网,就是这样隔开了两个世界,近在咫尺却遥不可及。</p><p class="ql-block">面对着此情此景,马师曾情不自禁含泪唱起了粤剧《苏武牧羊》:“夜半梦回,空见河山锦锈,白云故乡,皆依旧。十九年离人烟,十九年思念亲人望眼穿,十九年莫忘我祖先……”</p><p class="ql-block">此前,这位被香港报界称赞为“新派粤剧泰斗导演兼主演艺术巨子”的粤剧大师,刚刚收到港英当局的警告,不许他再有“赤化”行为,勒令他解散粤剧团。因此,他不得不举行告别演出,而上演的剧目就是这出《苏武牧羊》。他在戏中扮演了须发皓首苏武,左手持汉旌,右手握盖头,遥望着远方的祖国,用他的“乞儿腔”唱出了:“望故乡,思念亲人入梦来,情切切泪涟涟,痛伤心怀……”</p><p class="ql-block">他的唱腔里充满了忧伤凄美的韵味,让台下的所有听众一起联想起了自己和祖国母亲的分离,也就全都跟着他一起泪水涟涟了。</p><p class="ql-block">从此之后,他经常来到罗湖桥边,深情地眺望着对岸的大陆。</p><p class="ql-block">夜夜归思,日日肠断,洒满离人泪。</p> <p class="ql-block">四</p><p class="ql-block">喜欲狂,今日好还乡;须放喉,粤曲一串高唱。</p><p class="ql-block">香港回归的当天晚上,八和会馆举办了一场传统粤剧剧目《七贤眷》的特别演出,以此庆祝香港的回归。一大批粤剧“大老倌”悉数登台亮相,被誉为“香港粤剧界第一女文武生”的盖鸣晖也参与了这场演出。</p><p class="ql-block">只见高悬“热烈庆祝香港回归祖国”大红横幅的舞台之上,盖鸣晖在戏中反串扮演刘存义,身穿着“靠”,头戴着“盔”,脚穿着厚底靴,手持一杆红缨长枪,扮相俊逸,台风潇洒。打斗之时,一名强盗飞扑过来,眼看着就要将她掀翻在地,在刹那之间,她一个后空翻躲过了突袭,尔后就是一个稳稳的筋斗砸人,将那强盗击倒在地,全场顿时爆发出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p><p class="ql-block">在庆祝香港回归的当天,上演这台《七贤眷》自然是经过八和会馆精心挑选的。这场《七贤眷》又名《全家福》,是粤剧“江湖十八本”之一,讲述了一个传统道德“仁义礼智信”的中国传统故事,展现了一个大家族里的爱怨情缘,最后亲情战胜隔阂,以大团圆宣告结局。以这场戏来庆祝香港回归祖国,可以营造大团圆的热烈气氛,表达出香港粤剧界扬眉吐气的心情。</p><p class="ql-block">演出时,盖鸣晖回想起过去粤剧演员被港英当局欺压,看到今天香港终于回到祖国怀抱,也就不禁激情澎湃,热泪盈眶了。</p><p class="ql-block">自从英国割占香港之后,实行了长达50年的宵禁,这就直接影响了香港粤剧的生存。据《香港粤剧艺术的成长》一文记载:“香港开埠50年才有条件经常上演粤剧,慢慢由街上临时系棚改在新建的剧院演出。”接着,粤剧艺人又屡屡遭受港英当局的人身迫害,粤剧名家李少帆、朱次伯、靓元坤、伍秋、佛动心、黄种美、郑君可等大师先后被暗杀。新中国成立之后,政治受害更甚,马师曾、红线女等粤剧名家先后受到港英政府政治部的传迅警告,许多进步粤剧团体不得不宣告解散。对于香港粤剧名伶的这本血泪史,盖鸣晖自然是感同身受,也就更加迫切地盼望香港回归祖国。</p><p class="ql-block">因此,在香港回归的这天凌晨,盖鸣晖便早早地冒雨去罗湖桥头,在罗湖桥头沿街两侧的欢迎队伍里,尽情地挥动着自己手中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旗,等待着解放军跨过罗湖桥。当看到大雨中解放军官兵挺拔的身姿,迈着整齐的步伐,威武雄壮地跨过罗湖桥上的那道红线时,她便和在场的所有香港市民一齐含着热泪欢呼起来了。</p><p class="ql-block">此时,她在戏台上是含着激动的热泪为观众表演的,以她女武生功架,一招一式地演绎出了粤剧武打的艺术精髓,让台下的所有观众深切地感受到了庆祝香港回归的激奋。</p><p class="ql-block">最后,所有的粤剧“大老倌”们齐声用粤语高唱起来,表达出香港洗刷百年耻辱,回到祖国怀抱的激动心情,从而将全剧推向了高潮:</p><p class="ql-block">“历经劫难大团圆,欢庆之时祭祖先。老老少少把礼参,三拜九叩行大礼。祖先留下金玉良言,一代一代往下传……”</p><p class="ql-block">须纵酒,心且狂,将百年粤曲唱响。</p> <p class="ql-block">五</p><p class="ql-block">我在想,今天的罗湖桥啊,高亢了怎样的民族风尚?</p><p class="ql-block">现在,人们所看到的罗湖桥是一座新建不久的步行桥。这座新桥沿用了老桥的外形设计,只是桥面比原来拓宽了一倍,也比原来更长了。人们从深圳罗湖口岸出关,走在宽敞透亮的双层人行桥内,还可以清楚地看到西侧不远处深圳河上,还有一座浅灰色的钢架铁路桥,桥上架设着各种电线,桥面铺着两条铁轨,不时有香港至广州的直通达列车呼啸而过。</p><p class="ql-block">如今,这座人行桥和那座铁路桥都叫罗湖桥。</p><p class="ql-block">原来的旧罗湖桥则被闲置在十几米远、香港一侧深圳河畔的一片树林之中,显得色彩暗褐,寂寥斑剥。远远望去,那座暗褐色的老桥被一道铁丝网拦着,铁丝网的这边就是罗湖新桥,新桥上车流涌动,人声鼎沸。</p><p class="ql-block">我推想,这座罗湖旧桥肯定还残存着詹天佑当年拦杆拍遍仰天长叹的余音,肯定还残存着靓元亨当年粤剧“南音”凄美苍凉的遗韵。</p><p class="ql-block">这座罗湖旧桥啊,又斑剥了怎样的历史伤痕?</p><p class="ql-block">此时此刻,我面对着新旧罗湖桥,自然想起当初建造它的詹天佑,也就自然而然地将罗湖桥和粤剧放在一起联想了。我觉得罗湖桥和粤剧,一个是具象的桥,一个是抽象的桥;一个是物化的桥,一个是文化的桥;一个是物质的桥,一个是精神的桥。正是因为有了这两种桥,大湾区内地与港澳才能血脉相通,文脉相连。</p><p class="ql-block">大湾之上的桥,不仅有物化之桥,还有粤剧这样的文化之桥。</p><p class="ql-block">这时,从桥头传来一阵粤剧演唱声:“横亘珠江连两岸,一桥飞架伶仃洋……”这气如洪钟的粤韵唱腔是著名粤剧表演艺术家梁锦麟唱的《一桥飞架伶仃洋》,他一口气唱出了全长55公里的港珠澳超大型跨海大桥的宏伟之势。</p><p class="ql-block">曲且唱,风又扬,一甩长袖,激情浩荡。</p> <p class="ql-block">作者简介</p><p class="ql-block">吴光辉,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第三届和第四届理事、江苏省作协第八届理事、淮阴师院文学院兼职教授、江苏省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p><p class="ql-block">作品连续16年入选《中国散文排行榜》,散文《绝境狂奔》入选小学生道德课本,数十篇作品入选全国各地中高考练习试卷。</p><p class="ql-block">曾获2009年中国随笔排行榜第九名、2013中国当代文学最新排行榜散文类第二名;曾获得第三届、第四届全国冰心散文奖,《中国作家》征文一等奖,第五届、第六届老舍散文奖提名,第九届、第十一届江苏省“五个一工程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优秀作品奖,首届江苏紫金文学期刊优秀作品奖,《北京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大湾区文学奖一等奖,第一届、第二届、第十一届淮安市“五个一工程奖”,第五届、第六届吴承恩文艺奖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