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成淼文选》选读(第6期):《山水青春》

潜流(潜徐成淼)

<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2px; color:rgb(237, 35, 8);"> 山水青春</b></p><p class="ql-block"><b style="font-size:20px; color:rgb(237, 35, 8);"> 徐成淼</b></p><p class="ql-block">走出车站,举目眺望,不知道县城在哪里。眼前只有一条歪歪的土路,伸向下面平坦一点的地方。土路那头,是一片开阔的稻田。再过去,远处,隐约可见几排房子,灰糊糊的,在一面坡上。我要去的那所学校在哪儿呢?我心一片茫然。</p><p class="ql-block">走到一个丁字路口,往左还是往右?这是个问题。抓住第一个遇见的路人问,那人给我指了方向:穿过稻田,沿河往东,再上一个坡,就到。</p><p class="ql-block">看到那条河的时候,我眼前亮了一下。河面挺宽,河水漫流,河床稍浅处,水流湍急起来,淙淙有声。几只白鸭无所事事地游着,在水中央。岸草如褥,延伸至河滩。几支芦苇,顶着白花,迎风而立,姿态优雅而略显傲慢。河风吹动我的头发,我心中有一点激动,有一点忧伤。毕竟,这是我走向生活的第一天。我的学生时代就要以这样的方式结束。河湾处,在那个长着许多高树的山坡上,将开始我怎样的另一时段的人生呢?不敢料想。</p><p class="ql-block">安顿下来之后,我走到学校的后山。正当晴日,碧空如洗,高原的天尤其蓝,几朵白云亮得晃眼。阳光把河那边的一面山坡照耀得如同油画,灌木浓绿,枫叶猩红,熟透了的玉米一片金黄,都在秋阳下傲然呈示各自的姿色。山下,还是那条河,沿山麓回转,依然若无其事地流着,全不以人间世事为然。山崖上那个初涉人世的青年心中的怔忡和伤感,丝毫不能触动那山,那水。自然界的山水草木,从不理会世上的离合悲欢。</p><p class="ql-block">大自然是最不势利的,它全然不顾人的尊卑贵贱。它只遵循时序的交替,风花雪月,春雨秋霜,时时展示自身的优雅风姿。即使是在这远离繁华、被人视为流放之地的穷乡,山山水水也依然美丽。</p><p class="ql-block">那会儿,饥馑正深入蔓延,物质匮乏已叫人们的日子难以为继。而在这偏远小县,那只扼住人的咽喉的手箍得更紧。在饥饿中,在放逐的阴影之下,我这个带罪之人,居然还有如此雅兴,去后山观赏风景。那是因为,大自然是最不势利的,它不会另眼相看谁,它的美色属于所有人。</p><p class="ql-block">我的另一时段的新的人生,就这样从一个小县开始,从一条曲曲弯弯的河开始,从一座色彩斑斓的小山开始。</p><p class="ql-block">那时候,我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城会呆多久。也许,人的命运也和大自然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你可以改变许多东西,而你最不能改变的,是自己的命运。</p><p class="ql-block">说来非常可笑,有一天,课上完了,又信步走到后山去。那儿有一座采石场,一伙囚徒在那儿嗨呀嗬地放炮开石,半壁山崖很快被削掉了。穿过堆满碎石的空地,转过一道山脊,走到山背后去,一处山坳出现在眼前。山坳上绿草茂密,虬松环绕,山风轻拂,令人心驰。松树下,静卧着几座坟墓,石碑上刻着古奥而夸张的文字。我心一阵潮动,想,看来到时候我也要像他们一样,在这幽静的山坳间永久安息了。当最后的日子不可阻挡地来到,这儿也就是我的归宿地。我想象自己躺在这山草之下、很快化为泥土的样子,有一点惊悚,有一点滑稽,竟浅浅地笑了一下。这么想着的时候,我不过二十多岁。这个年龄的人,就没来由地想到百年之事,这心态也未免阴暗了些。只不过那也是事出有因,应该是可以宽宥的吧。</p><p class="ql-block">山下的风景尤为多彩。河水绕山而流,河上有桥,桥堍一条小路,沿河岸迤逦,通向一个精致的小村。村后有座高崖,崖上长满杂树,有水从崖畔滴落,长年不断。小村一侧有间碾房,碾房前的水渠上宽宽地架着块石板,是村民浣衣之处。石板被磨得油亮,水泼上去一泻而尽。蹲在石板旁,涂肥皂,搓衣服,举棒槌。泡沫泛起,随渠水而去。像在暗示我的生活,也这样不过起些泡泡,终将随河水流逝而不知所之。将洗净的衣物摊在河滩的砾石上晾晒。抱着膝盖,在河边闲坐。抬头时,又见远处的小山,西斜的日光把一面坡全部照亮。有如一幅旷世的名画,浓酽,斑驳,鲜丽。青春撩人的气息又漫了过来,让人又一次感觉到伤感的烈度。在无论怎样的艰难中,只有大自然最能熨贴人的心。无论命运将你推到怎样不堪的境地,只要你还能保持对山光水色的感知,保持大自然的那份坦荡与真纯,你就怎么也不会绝望,怎么也不会失去对自己的信任。</p><p class="ql-block">炎夏是人与大自然最可亲近的季节。可以到山坡上舒心地打滚,可以到河水中惬意地浮游。河心有一大块石包,愣愣地突出水面。石包中间有一道天然的凹槽,河水从槽里流过,浴缸似的,还带着冲浪功能。每到傍晚,夏日的晚照还灿灿地亮着,我会抓一条毛巾,捏一块肥皂,走下山去,赤身躺进那槽。河水从胸口漫过,凉凉的,令人遍体舒爽。有小鱼来咬,在小腿上轻啄,痒痒的,引人禁不住发笑。找一块石头垫在颈下,仰望高天,深邃,幽远。一弯蛾眉月,淡淡地镶在天幕,神秘而渺茫。蜻蜓在头上飞,蜉蝣在身边舞,多少生命,都在这山水之间尽情地歆享、延续。那时候我会想,不管生活多么晦暗,生命毕竟是美丽的,更何况是青春!</p><p class="ql-block">就这样,我的新的生活很快变旧,日子一天又一天过去了。这中间有短暂的平稳,有不时的激荡。也曾有过瞬间的慰藉,更曾在动荡中被时代的大潮冲到谷底,险遭灭顶。而如今回望过往,所有这一切,都成了丰富人生的一部分。就像那山,那水,有急流险滩,也有浪微风轻;有缓坡台地,也有危崖绝壁:那风景才显出繁丽和丰盛。</p><p class="ql-block">只是后来,我的埋骨后山的设想终究未能实现。二十多年后,当时代又一次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时候,我不能再在小城呆下去了,而我的青春岁月也告结束。离开那所学校的时候,我已经年逾不惑,青春离我已愈来愈远。</p><p class="ql-block">一座小城就这样和我的青春联系在一起,和我的生命联系在一起,怎么也不能割断。到我终于离开它时,我已在这小城中呆了整二十三年。这是我一生中生活时间最长的居留地,怎么说也抹不去它在我生命中留下的印痕。</p><p class="ql-block">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最后一年的早春,禁锢了我二十多年的那根锁链终告解除。大学毕业之后,我断绝了和昔日同窗的一切联系。直到禁锢解除,他们才曲折打听到了我的消息。在获知我的下落后,有位当年与我过从甚密的同班同学拿起放大镜,在一张全国地图上仔细地寻找那个县城。费了好大劲,他才在地图的一角,找到了“贵定”这两个比蚂蚁还小的字。</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原载:</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青岛文学》2006年第4期 </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云雾山》2005年第二辑B卷</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黔灵毓秀》2014年第2期</b></p><p class="ql-block"><b style="color:rgb(22, 126, 251);">《徐成淼文选》散文卷《百代过客》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23年</b></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