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朦胧看莫愁

春江东流

　　雨水节气以来，南京城不负上天美意，大部时间都处于细雨蒙蒙状态，这番美意我等更不愿辜负，中午看完展览，先经过水西门外广场赏心亭，再从南门进入莫愁湖公园，欣赏起园内的莫愁烟雨来。

　　辛弃疾南归任建康通判时，曾多次登临赏心亭，留下了《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和《念奴娇·登建康赏心亭呈史留守致道》等著名诗词。其中第一首有“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现在赏心亭上还悬有“栏杆拍遍”四字匾额。春寒料峭里，细雨拂面中似乎更能体会词人壮志难酬的心境。

　　关于莫愁湖有许多传说，好像都与一位名叫莫愁的美丽的姑娘有关。而关于这位姑娘，最早留下的文字可能是梁武帝萧衍的《河中之水歌》：“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莫愁十三能织绮，十四采桑南陌头。十五嫁为卢家妇，十六生儿字阿侯。卢家兰室桂为梁，中有郁金苏合香。头上金钗十二行，足下丝履五文章。珊瑚挂镜烂生光，平头奴子擎履箱。人生富贵何所望，恨不嫁与东家王。”有点悲情色彩，但是一边享受荣华富贵，一边想着自己的小情郎，总让人感到有点蹊跷。

　　等到唐天宝年间 ，当李白登上花露岗的凤凰台时，他看到的白鹭洲还是长江中的一个沙洲（而今早已成为南京河西新城的一部分，真是沧海桑田）。那时，南京城西南还是一片湿地，长江和秦淮河水经此形成一个个大小不等的水塘，现在的莫愁湖公园一带叫“横塘”（又叫石城湖）。与李白同时代的崔颢有首《长干行·君家何处住》，描写了一位家住横塘的女子，停船相问邻船的男子是否也来自南京。从女子问话中能感到，横塘在当时甚至更早应该是一个挺有名气的商埠。由于地处长江和秦淮河交界处，交通发达，容易成为南来北往客的中转或落脚地，本地人在此谋生，或者外出闯荡，都比较方便，也容易积累财富。关于莫愁身世的各种说法与横塘的地理位置不无关系。

　　横塘何时改叫莫愁湖无据可考。根据专家研究，莫愁湖成名在“三山门”命名之后。“三山门”是明城墙内城的十三座城门之一，即今天的水西门。也就是说，莫愁湖地名是在明城墙落成之后的事情。

现有资料说明，莫愁湖地名最早出现在1521（明正德辛巳）年增修的《江宁县志》上：“莫愁湖，在县西京城三山门外。莫愁卢氏妓，时湖属其家，因名。”

　　再结合萧衍的《河中之水歌》，莫愁的身世之谜差不多就可以解开了。

莫愁，洛阳人氏，家境一般，自小聪明能干善良，通晓琴棋书画，15岁时被建康横塘一家姓卢的大户人家相中，纳为小妾。卢姓男子祖上拥有横塘一带最多的水塘和土地，还有一个私人庄园，上面盖有水榭楼台。卢读过书，是个秀才，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土财主，不知道疼人。远离家乡的莫愁虽然享受富贵，并不感到幸福，一想起千里之外的家人和儿时的玩伴，就暗自垂泪，心想要是当初嫁给邻家姓王的小伙子，与父母家人在一起，虽然不会像现在这样大富大贵，但日子只要能过得下去，哪用承受这背井离乡之苦。

不过，1521年毕竟距离南梁萧衍约千年，《江宁县志》的记载是否可信也未可知。这一身世说也算是我为莫愁文化做点贡献，博大家一笑。

　　到了隋唐，卢秀才的后人继承了他的家业，赚的钱也越来越多，于是开始叠石造山，兴建亭台楼阁，原来的庄园俨然被改造成为一座私人园林，除了继续接待南来北往者之外，文人雅客也经常在此吟诗作赋、风雅聚会、歌舞取乐。李白曾在此留下“朝沽金陵酒，歌吹孙楚楼”的名句。孙楚为东晋名士，他在此盖楼，可能也是喜欢这里的景色和氛围。

南唐北宋时，这里被经常前来聚会的文人冠以“金陵第一名胜”、“第一名湖”。

到了明朝，明太祖与为他打下大明江山的第一功臣徐达下棋，将整个湖赐给徐达，诏以为“汤沐邑”，徐达及后代在其上大兴土木。但后来又都渐渐遭受毁坏。

清代两江总督曾国藩重修郁金堂和胜棋楼，莫愁湖重新恢复往日繁荣 ，也吸引了民间资本前来投资，盛极一时，超过以前任何时候，孙楚楼又得以恢复。沿湖共建有十几座楼台，比现在还多。其中“莫愁烟雨”和“孙楚酒楼”分别列为“金陵四十八景”第一和第十三位。

民国时，张勋复辟，粤军北上，在徐州与其激战，牺牲的六十一位粤军官兵的遗骸后来归葬莫愁湖。朱元璋为纪念阵亡将士所建的功勋楼遗址也在湖内。

新中国成立后，当地政府又多次对其进行修缮和扩建。最近一次是2017年。

　　进入公园，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假山。假山后遍植腊梅、梅花、海棠，中山王徐达所建的华严庵在花枝后面若隐若现。

海棠是莫愁湖公园种植的主要花种，每年三、四月份盛花期间，贴梗、垂丝、西府等传统品种和莫愁红、长寿乐、东洋锦、世界一号、白雪公主、牡丹海棠等新品种竞相开放，枝头花团锦簇，黄蜂儿、粉蝶儿盘旋穿梭其中。游人摩肩接踵，沐浴在一场盛大的花雨中，甚是热闹。湖水映着春花和笑脸，花香萦绕、笑脸盈盈，整个园内洋溢着浪漫和美好，连园外的行人都忍不住驻足多看几眼。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时任南京市长的彭冲提出“海棠是女儿花，莫愁女是女子，你们莫愁湖就种植海棠花吧”，自此海棠花就成了莫愁湖的标志性花卉。经过几十年的努力，公园培育了“花中贵妃”、“花中神仙子”等海棠品种，现有数十种近一万多株海棠，公园因此有“天下海棠第一园”称号。

这几天气温都在零度附近，花苞只有米粒大小，看花需待时日。

　　现在的华严庵其实是个莫愁湖历史陈列室，再进去就是胜棋楼及其花园。传说，徐达棋艺比太祖高，以前哥俩下各有输赢，但自从太祖登基后，每次徐达都故意输给太祖，太祖很不爽，于是这一天太祖就对徐达说“朕知道，不带点彩你是不会用心下的，今天你要是赢了朕，这整个湖就归你了；你要是输了，拿什么给朕啊？”设想你我要是听这话，估计心里早跑出几百匹草泥马。但徐达并不接话，而是在太祖对面端坐如常。一盘棋结束，太祖却发现，棋盘上的棋子竟然被摆成了“万岁”二字。太祖龙颜大悦，当场将莫愁湖赏赐给徐达，二人下棋的湖畔酒楼也改名为胜棋楼。不过有首《满江红·胜棋楼怀古》，不知谁写的，我倒觉得准确地刻画了徐达当时的心情，“虎踞龙盘，君臣弈、如何了断?论长短、棋逢对手，家常茶饭。大将用兵神妙算，哄陪天子玩难办。错万一、失手犯龙颜，全完蛋！虽然是，同患难，毕竟是，双头箭。布棋称万岁，巧摘悬剑。自古伴君如伴虎，难得一赌留兴叹， 后来人，隔壁见莫愁，一头汗。”

　　从胜棋楼花园出门向左就进入水院，莫愁女汉白玉雕像就在院内。这里波光水影与西墙漏窗互映，层次分明无与伦比，是拍照的好地方，一对情侣正在拍婚纱照。南京人对莫愁这位外地嫁过来的媳妇，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又怜又爱，他们理解她思念故乡和亲人的心情，舍不得让她受委屈。著名书画家钱松喦曾手书“到此莫愁”四字横扁悬于水院；上世纪八十年代，南京人陶思耀和前线歌舞团贺东久曾创作了一首《莫愁啊，莫愁》，经朱明瑛等演唱，风靡大江南北。他们是在劝慰莫愁，也在劝告世人。

出水院，回看见一悬着“待渡亭”匾额的门楼，再走几步便是郁金堂，里面陈列“莫愁用过的”红木桌椅床等家具。

　　从郁金堂沿着湖畔继续往西走，不远便是邹鲁碑亭，邹鲁是广东中山大学校长，也是国民党元老，他曾为粤军阵亡将士归葬南京奔走。尽管满园的梅花基本上已残红褪尽，但亭外红红的梅花和粤军阵亡将士墓前的一株梅树一样，都还开得比较旺盛。

　　莫愁湖南岸沿湖有一道数百米的楹联长廊，从这里直通湖上，可以边走边赏湖景与楹联，确有一番风雅。与抱月楼上看湖效果不一样，这里更易获得一种沉浸式体验，仿佛自己就像随风从空中飘向湖面的阵阵细雨，潇洒随意，浪漫不羁。坐在长廊中，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看着湖上氤氲着的水气，不由想起郑板桥《念奴娇.莫愁湖》中的那句，“湖柳如烟，湖云似梦，湖浪浓于酒”，只有贴近湖面才能感受诗人内心深处那化解不开的诗意和情愫。

　　抱月楼是临湖的最高点，历时二十多年于1983年建成 。登楼除了可以看南面近处的吟风抱月诗词长廊和远处的丛丛翠竹外，整个湖面一览无余。往东可观胜棋楼、水院、郁金香堂，往西北则依次可以看到池杉林、海棠林和湖北岸隐隐约约的鸢尾草园、荷花园和连接它们之间的小桥。湖中刚刚走过的楹联长廊与古色古香的建筑和湖堤上泛着绿意的万千条新柳，以及满湖的烟云，还有楼下湖中正在“嘎嘎嘎”地叫着觅食的一对红顶子黑天鹅，全都依稀融合成一体，从空中看过去，分明就是一幅笔墨未干却令人陶醉的莫愁烟雨图。

细雨润泽、清风拂面。楼上茶楼刚好开着，呼美女泡一壶香茶，面对一湖美景发呆或者闲聊，还有什么比这更惬意。

　　从美学的角度讲，抱月楼无论设计或者选址都非常完美，体现了传统建筑的精致和匠心。这座二层混合结构的古典建筑，楼亭相对，雕梁画栋，临湖矗立。白日里，抱月楼和它典雅俊秀的影子倒映在静静的湖面上，成了莫愁湖的重要标志；到了月夜，华灯初上，抱月楼又变成了琼楼玉宇，它南面呈半圆形的诗词长廊也亮灯像张开双臂，对抱月楼刚好形成怀中抱月之势。抬头仰望天上皎洁明亮的冰轮 ，低头见地上是天宫一样的玉宇琼楼，此时，天上人间已无从分辨。站在楼上，俯视波光粼粼的湖面，好像迷失在仙境一般。

要是玩得再仔细一点，你还会发现抱月楼的石须弥座上镶嵌着数百块刻有水浒、三国故事的青石浮雕 ，这些建筑细节使得抱月楼成为江南建筑近代史上的杰作精品。

　　清代学者袁枚曾写有《莫愁湖》，“欲将西子莫愁比，难向烟波判是非。但觉西湖输一着，江帆云外拍天飞。”赞美莫愁湖的烟波媲美西湖，甚至因其靠近长江可观江帆云天而略胜一筹。他并且不止一首诗说莫愁湖好过西湖。其实，审美是非常主观的东西，难说对错。有时候，我们只要把脚步慢下来，心静下来，发现美并不难，比较孰长孰短大可不必，我们只管好好地享受就行。一湖诗词、一湖故事、一湖烟雨或者一湖海棠中的莫愁湖我都喜欢。

饮完茶下楼，继续沿湖往北走，仍是一路细雨，如丝如缕，顺着伞沿垂下来。烟雨霏霏中，身后的抱月楼越来越模糊，但在沿岸柔嫩的柳枝的照拂下，却越发生出一种韵味，如同传统水墨沾上宣纸后产生的独特的美感。哪怕走出公园，这种韵味也未完全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