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尉探梅

秋水寒

甲辰新正，元夕后一日，申城小雪，姑苏微雨，正薄寒侵肌，料峭春冷，闻邓尉梅开，雪海香溢，遂心生访意。

邓尉“香雪海”一名由来大致可追溯到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当时，江苏巡抚宋荦游览苏州光福邓尉山一带，被遍山梅花所吸引，这些梅花绵延数里，如海荡漾，若雪满地，素云粉雾，琼枝摇曳，暗香浮动，恍若梦境。宋荦被这如诗如画的景象打动，即兴在山崖上题下了“香雪海”三个大字，此后“香雪海”便名播九州。

清代词人朱彝尊，也对光福梅花爱得痴狂，写下：“安得太湖三万六千顷，化为一碧葡萄浆，供我大醉三万六千觞，醉死便葬梅花傍。”于是乎，“香雪海”梅花更加名声大噪，风光无限。

其实明朝时姚希孟曾在《梅花杂咏》序中写道： “梅花之盛不得不推吴中，而必以光福诸山为最，若言其衍亘五六十里，窈无穷际”。可见明时邓尉梅花已经声名远播了。

再往前推，宋范成大去官之后隐居石湖，爱梅如痴，并著有《梅谱》，其："梅以韵胜，以格高，故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石者为贵"的说法很能概括文人赏梅的审美法则。

观梅时，偶遇到一位身着白羽绒服的女子，在同伴面前极力推崇姜夔的咏梅自度曲“疏影”和“暗香”，其实宋末张炎在所著《词源》中说:诗之赋梅，惟和靖一联而已，世非无诗，不能与之齐驱耳。词之赋梅，惟姜白石《暗香》、《疏影》二曲，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立新意，真为绝唱。张炎所谓的“和靖一联”，即宋初诗人林逋《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两句。这一联诗在邓尉山下梅园中拱门两侧也有，姜夔非常欣赏此联，就摘取句首二字，以之为“自度曲”咏梅词的调名。白石是南宋著名音乐家，妙解音律，从这两篇咏梅佳作亦可看出其创新能力。

作此词时，白石应邀到范成大隐居的石湖别墅作客。范喜爱梅花，置园种梅，并著《梅谱》。白石投主人之雅好，才思驰骋，遂赋上述二曲。

那白衣女子不屑园中咏梅所题，独推崇白石二曲似在情理之中，个人喜好，也无可厚非。

上山小径旁石碑碑阴处，记录了清朝康、乾二帝也曾到此探梅赏景，并留下十几首咏梅诗篇的故事。

初春时节的邓尉，满山梅花，芬芳馨香，洁白如雪，繁花似海，梅花亭掩于梅花丛中，犹如玉楼琼阁，翼然凌空。站在梅花亭中放眼眺望，雪海荡漾，银波耀眼，奇丽瑰怪，蔚为壮观。

梅树顺山势漫延，填山溢谷。清香扑面，沁入心脾。山弯中黛瓦粉墙的民居，坐拥梅林之中，高低起伏，宛如一幅水墨未干的丹青妙笔，能居于此者，真神仙中人！

自古江浙之人多爱梅花，赏梅佳处实在太多，且文人墨客多情钟梅花，自南朝陆凯：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始，咏梅佳作便泱泱不绝。

清龚自珍《病梅馆记》开篇中写：“江宁之龙蟠，苏州之邓尉，杭州之西溪，皆产梅。” 在姑苏，邓尉自然是大众熟知的探梅胜地，而邓尉之梅几经历史浩劫，毁坏无数，逐渐式微，今天有此盛况，当归功于周瘦鹃先生，其中缘由。好事者自知。

龚文中“江宁龙蟠”之梅，大约盛于“梅花坞”没落之后，至于杭州，除“灵峰探梅”久负盛名之外，今天西溪的梅花之盛，大约已经逊色于小孤山和超山了，想来不单是因时代变迁，小孤山有林和靖“梅妻鹤子”高士逸闻，妇孺皆知，早就声名在外，而超山的唐梅、宋梅魅力加之有西泠老缶加持，都可引人前往！

再说邓尉，记得“扬州八怪”金农，曾有小记云："小雪初晴，馀寒送腊，具鹤氅浩然巾，入邓尉山，看红梅绿萼，十步一坐，坐浮一大白，花香枝影，迎送数十里。"这花下聚饮，大有袁宏道“雨后游六桥记”中：“……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之趣味。（浮：饮酒）

早年偶然读到周瘦鹃先生一篇文章，写的邓尉梅花，其中：“梅花时节，满山香雪重重，皑皑一白，绿萼红英，也错杂其间，数十里幽香不断。”想来先生看到彼时“香雪海”心中是欣慰的。

田汉和周瘦鹃先生曾携赏邓尉梅花，各有赋诗，今录在梅园中，更有清二帝、吴昌硕先生、宋荦及诸名人题，可惜都是电脑打印，少了意趣。

说到咏梅，脑海里便涌现众多题梅诗词及典故，既然说邓尉之梅，不得不提到那位被朱四麻子腰斩的“吴中四杰”之一高启，高氏有咏梅花诗九首传世，其：“琼姿只合在瑶台，谁向江南处处栽？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中后两句深受伟人激赏。当然，伟人的《卜算子》“咏梅”虽然是受启发于“一树梅花一放翁”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但终究是伟人，词境较之放翁开阔，又别有一番气象，这之间有文人和政治家的区别，各有胸襟意象，我辈无须多言。而高诗“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用的两个典故：“袁安卧雪”、“赵师雄醉罗浮”，以高士美人拟之梅花，确是让梅花添彩几分。罗浮山之梅也因此在我的心中扎下了根。

历史上不但文人咏梅诗文无数，画梅也不乏名家，南宋杨无咎的“四梅图”，共画有四枝梅花，分别表现其含苞待放、春梅初发、梅花盛开、纷谢凋零四个阶段，画作淡雅、宁静、婉丽，至今苏州文庙“过云楼”法帖长廊里“四梅图”碑刻还在。那个“我家洗砚池头树，朵朵花开淡墨痕”的明人王冕，墨梅冠绝一时，还有有“兵家梅花”之称的“雪帅”彭玉麟梅花，除画之外更是牵出一段凄恻动人的故事。徐渭、金农、石涛……等皆是画梅高手。

昔年读《红楼梦》时四十回中写妙玉抢白黛玉段话：“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脸青的花瓮一瓮……”这里说的“玄墓”就是玄墓山，距邓尉山不远，也在光福，加上第四回中提到的“葫芦庙”也在山塘街，因此红学研究者判定，《红楼梦》小说的背景地就是苏州。至于书中所写梅花上收雪烹茶，这个大可不必当真，约三十余年前我在农村老家有试过，雪水煮茶质浊味闷，也可能古代环境和今日有别，或是没有污染？还是曹公想当然的小资情调在作怪？这个就不得而知了！

前面既然说到范成大的《梅谱》，就再说说南宋误国奸贼张浚后人张功甫所撰《梅品》，书中有“花宜称”一项，录以证古人生活的品味和质量:淡阴，晓日，薄寒，细雨，轻烟，佳月，夕阳，微雪，晚霞，珍禽，孤鹤，清溪，小桥，竹边，松下，明窗，疏篱，苍崖，绿苔，林间吹笛、膝下横琴、石枰下棋、扫雪煎茶……如此赏花，如此境界，则诗意生，意气发，俗念去，岂不快哉？

其“花憎嫉”中:为狂风；为连雨；为烈日；为苦寒；为丑妇；为俗子；为老鸦，恶诗；为谈时事；为论差除；为花径喝道……

原来除天气之外，古人赏花时谈论时事，议论得失，大声喧哗……皆为花之憎嫉，实在有道理，今人多不以为然……

又如“花屈辱”:……为种富家园内；为与麄婢命名；为蟠结作屏；为赏花命猥奴；为庸僧牎下种；为酒食店内插瓶；为树下有狗矢（屎）；为枝下晒衣裳；为生猥巷秽沟边。

可见:“庸僧窗下种，酒食店插瓶，树下有狗矢（屎），枝下晒衣裳，生在曲巷秽沟边……皆令花屈辱。

我从不强调或崇尚复古，更对一些人以“弘扬”传统名义，又根本不知道传统为何物的人嗤之以鼻，但这些文字还是能触动人心的，除非有人把自己划分到“恶夫俗妇”让人厌恶之流！行为和环境、心情是有直接的因果关系的，每个人都应该具备自我约束的能力，做任何事都应该考虑到别人的感受，别因一个动作，或小的行为让人心生鄙弃。

文末就邓尉山之名再说几句，邓尉，即邓太尉之略写，这里说的邓太尉不是别人，正是指东汉开国名将，著名的“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邓禹，年轻时追随光武帝刘秀，奠定东汉基业，刘秀论功行赏时被列为“云台二十八将”之首，可见其贡献之大。

传说邓禹曾经在邓尉山隐居过，当地人为了纪念邓禹因此唤作邓尉山，而司徒庙（古代太尉也称司徒），也是纪念邓禹的。本人曾查找相关文献，邓禹引咎去官后回到河南老家，并没有隐居，殁后也葬在河南，有记载禹有子女十三人，各有一技之长，而且都是行业翘楚，那么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邓禹的后人迁居姑苏，在苏获取一定社会地位，并在此地建庙立祠，祭奠先祖，这在古代很平常，也能够解释的通。当然，这不属于考证，只是个人推测，未必准确，只是邓禹生平行迹清楚，光福这个山名的确让人疑惑。

时至今日，邓尉的梅花不再是文人士大夫所独赏，更招来四海宾朋，八方游客，不拒贩夫走卒，也纳顽劣愚诮，“邓尉探梅”已成岁时风俗，每至花节，访梅寻春者络绎不绝。这里除了梅花之外，还有十余方摩崖石刻和造型别致的五角梅花亭，登上山顶小亭，可在梅花海洋上远眺碧波荡漾的太湖。

　　“小屋数盈风料峭，古梅一树雪精神”。今春的梅花还在幽寒中怒放，冷风中柳梢已逐渐泛绿。

梅花如雪柳色青，

春水初涨绽小红。

单衣新试酒力浅，

燕语呢喃自在风。

万花千树，香雪之海，一众梅花中，红梅太闹，白梅太俏，予独爱绿梅，友他滕六霜女，自带一身清幽孤寒之气，于这浊世间做冷眼看客，睥睨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