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乡

一抹微蓝

我带着儿子，坐船，然后汽车转高铁，回到相隔千余里的家乡。出高铁站已是晚上8点多，妹夫开车来接我们。时候既然是深冬，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过站台，呜呜的响，我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车子向家里驶去，车窗外漆黑一片，一路舟车劳顿有点累，我倒在座椅上眯上了眼睛。

约摸半小时车子到了家门口，母亲迎出来，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她才从医院出来，身体还没完全康复，看上去憔悴虚弱。弟弟在厨房忙着炒菜：“饿了吗？还有一个菜，马上就可以吃了。”说完又自顾去厨房忙去了。

闲来无事村子里转转，曾经热闹的村庄现在没有几户人家了。年轻人外出打工，有的在工作的地方安家，有的回到家乡的小城，在城里买了房子，把孩子们带到城里上学，老人也接去了身边。逢年过节的，老人们还会回到乡下来，拾掇拾掇下老屋。大多数人离开了村庄不再回来，乡下的老屋常年无人居住，渐渐就长满杂草，竹子从屋中穿出，墙垛瓦楞上许多枯草断茎当风抖着，到处是残垣断壁。

啊！这不是我记忆中的家乡。

我所记得的家乡全不如此。我的家乡好得多了。我记得村口的那株大枫树，枝繁叶茂。在那片绿荫下，是孩子们的乐园。我记得小小的蔡家岭，围绕着那株大枫树的形形色色的店铺。记得铺子里糖果的美味，记得榨油坊飘出的香气，记得来来往往的人们聚集在大树下的家常。

我记得傍晚家家户户的炊烟，记得大人们拉长声线喊孩子们回家吃饭的声音，记得抽水灌溉农田时水渠里孩子们的欢声笑语，记得过年时的新衣，去别人家拜年时掀起新袄子的口袋装满瓜子花生……

曾经少年不识愁滋味，虽然物质匮乏却依然快乐。我们那时候不知县城之外是什么样子的，我们只看到树叶黄了又绿，稻谷种了一茬又一茬，冬去了又春来。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个个离开了家乡，再回时，家乡却不是记忆中的样子。

我所记得的家乡全不如此。我的家乡好得多了。我只能安慰自己说，也许长大了，历经一些事，心境也就变得不一样吧。

我在村子里走走逛逛，旁边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么？”

“是的是的。”

我连忙回答。出门忘了戴眼镜，半天也没看清楚是谁，赶紧启动大脑记忆库，凭着依稀熟悉的声音辩认：

“是**婶吗”

“啊，你这回来一趟不容易吧？”

“还好啦，现在交通比较方便，高铁也快”

“听你妈讲你那地方是个海，出门还要坐船？”

“嗯啦，出岛确实是要先坐船，然后到上海坐高铁”

“哎呀，那多不方便啊……”

顿了顿又说“我家**过几天也快回来了”

眼里满是期盼。

我最不擅长与人聊天的，寒暄几句赶紧告辞离开。

远远的，看到奶奶家的厨房顶上冒出一阵阵轻烟，知道奶奶又在烤火了。过去一看，果然她一个人蜷缩在炉火边，手里火钳子拔弄着柴火，一边对着旁边的猫絮絮叨叨，这一幕令人心酸。叔叔姑姑们都不在身边，90多岁的奶奶常年一个人独自生活，养了只猫给自己作伴，每天跟猫说说话，日子也就一天天这么过了。

我们过去陪她说话，她很开心，拉着我们就讲，讲现在，讲以前，年轻时候怎么样，以前生活啥样，对着我们嗔怪爷爷年轻的时候多不靠谱，生病的那几年又是各种坏脾气，奶奶一个人忙完田里又要忙家里，要照顾生病的爷爷，还要忍受他的坏脾气，讲爸爸命苦，早早就走了……

其实这些她都讲过的，每次去陪她，她翻来覆去讲的都是这些，我们也早就听腻了。她讲她的，我们在旁边听着，偶尔附和几句。奶奶不在乎这些，她只想有个人能陪她说说话，她就很满足。每次我们离开的时候奶奶都满怀期待：“明天你还过来啊，我烧大火，你来烤火啊”

村子里转了几圈，最明显的感受是村里很冷清，路上很少有人走动，也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身影，只有几个老年人留守。

春节前两天，陆陆续续有人回乡，村口车子进进出出，有了那么一点热闹的迹象。

除夕夜爆竹声此起彼伏，烟花不停绽放在夜空，那一刻欢声笑语，岁月静好。

烟花虽美，转瞬即逝。

春节的热闹也是暂时的。

随着年过去，大家又都陆续踏上了离家的路，短暂热闹的村庄重又归于寂寥。

再过几日，是我返程的日子。

奶奶得知我要走了，喊我过去。拎出来一篮子鸭蛋，说："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我也没啥东西好给你，鸡蛋你妈那有，这点子鸭蛋是我昨天去永村买的，你带回去......"

我说路上不方便带，她连连摆手，“好带好带，你拿个纸箱，底下铺点稻草……”她絮絮叨叨又说开了。

我的眼睛进了沙子……

“今年过年回来么？”

我一阵怅然。

“回吧，回吧，回来陪你妈过年”

奶奶其实也是想我们过年回来能陪她说说话吧。

奶奶老了。

妈妈的身体也大不如前。

村庄老了。

村口的那棵树也老了。

可他们依然在那里，

等着游子归家，

等着倦鸟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