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大师金庸所杜撰的武功绝学名目繁多，许多绝学名称让人津津乐道，奉为经典。从《射雕英雄传》中的“降龙十八掌”、“九阴白骨爪”到《倚天屠龙记》中的“乾坤大挪移”、“九阳神功”，再到《天龙八部》中的“凌波微步”、“六脉神剑”，无不让武侠小说迷如数家珍，如痴如醉。 记得小时候，《射雕》剧正在热播。村里只有一台电视，全村男女老少晚饭过后，都集中在露天操场观看，哪怕下雨天也撑着伞不肯离去。像我这样十几岁的少年，更是早早搬了凳子守一个好位置。看完以后第二天，小伙伴们照例再回味剧情，把当时最流行的对《射雕》人物描述争先恐后地背出来：傻瓜郭靖娶黄蓉，花花公子欧阳克，认贼作父是杨康……。说到尽兴时，小伙伴们免不得亮出绝活来：双腿下蹲，双掌掌心上下相对，呈环抱球状，然后互相交叉上下转一圈后，双臂向前推出，嘴里大喝一声：“降龙十八掌！” 我查了一下金庸武侠经典著作的创作时间，《碧血剑》、《射雕》三部曲、《天龙八部》等相对比较早，所描述的武功招数也是琳琅满目。可是到了后期的代表作品中，《侠客行》、《笑傲江湖》、《鹿鼎记》这三部作品，金庸似乎有意淡化了武功招数，较少描写一招一式，而是更加写意，渐渐达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 《侠客行》里的最高武功是在“侠客岛”上，由“狗杂种”石破天参悟到的。这套武功藏在李白的一首诗中，侠客岛遍请天下英雄参悟，却没有人能悟透。孰知，只有不识字的石破天看笔划走势悟出来了。这套武功绝学没有名字，没有套路，没有师傅的传授，真算得上是“无招”武功了。 《笑傲江湖》里的“独孤九剑”也是无招武功。“九剑”只是统称，就是能破天下掌法、剑法、刀法等等，它的招数也没章法，与敌过招时，全是以意想不到的方位出剑，以意想不到的套路变化，却往往一招就找出对手的破绽，一击致命。风清扬在传授令狐冲剑法时，令狐冲先悟到了“各招浑成”的道理，但风清扬却说“不是‘浑成’，而是根本无招。你的剑招使得再浑成，只要有迹可寻，敌人便有隙可乘。但如你根本并无招式，敌人如何来破你的招式？”——好一个“无招胜有招”！ 侠客岛的武功尚有秘笈，“独孤九剑”还有人传授，到了《鹿鼎记》的时候，才是真正达到了“无招”。请看：主人公韦小宝是个小混混，凭借无赖本性，身兼清朝大员、神龙教白龙使、天地会香主的身份。他的打架本领一点也不高明，凭着江湖人士不齿的石灰粉、蒙汗药，还有一身的诡计混迹江湖，屡败江湖高手，玩官场人物于股掌之上。此小宝真是大宝贝也！ 可以看出，金庸的武侠小说，越到后期，越少了霸气外露、剑气纵横的武功套路，似乎越“退化”了，甚至到了《鹿鼎记》，这部作品根本就不像武侠小说了。你是越写越没招还是怎么回事？武侠小说大家莫非已黔驴技穷？非也非也。我觉得金庸在创作初期，太过于追求把武侠小说当成武侠小说去写，因而招数奇出，流派滚滚。而到了后期，金庸事实上把武侠小说写到了极致，极致到超出了武侠小说的范畴。在他的笔下，武侠故事只是一条链子，而串在链子上的珍珠是社会历史的变迁、情感世界的交集、人情冷暖的感悟。 从“有招到无招”，不仅是金庸“武学”境界上的突破，更文学境界上的飞跃。他对“武功招数”领悟的进化，应该是对武侠小说乃至文学写作的进化。观金庸后期作品，人物形象更加丰满，绝少郭靖式的“兼济天下”的高大上式的大侠形象，而是大智若愚的石破天、邪气十足的杨过、任性不羁的令狐冲，甚至可以把无赖流氓一样的韦小宝作为主人公。他的武侠小说超越了“武侠”的范畴，创造出更多人性复杂、形象多样的文学作品，这就是金庸的眼界在不断开阔，这就是他在文学感悟上渐渐达到了“无招”的境界。 从“有招到无招”，不仅是金庸文学境界上的飞跃，更是哲学境界上向东方哲学回归。古老的东方哲学，有一种叫做“无为”境界。无为不是毫无作为，而是顺势而为、顺其自然，往往能够水到渠成。“无招”似乎有点像老子的哲学思想“无为”——貌似无招，却招招致命；貌似无为，却大有所为。看看后期作品的几个重要人物，越来越觉得他们很“无为”：《侠客岛》中的石破天是个小乞丐，稀里糊涂傻里傻气，一生吃过多少亏受过多少骗？可他却是武功天下第一人，收获幸福最圆满的人；《笑傲江湖》中的令狐冲虽然貌似风流倜傥，其实却是冲不破情网、看不透人情、参不破世俗的清静闲人，他胸无大志，无意江湖纷争，无意权力地位，甚至“正邪不分”地与魔教中人纠缠不清，但他最后也能携如花美眷逍遥余生；《鹿鼎记》中的韦小宝更是一个市井人物，所谓的民族大义、国家兴亡，他没有半点概念，却助康熙帝外御强敌，内平三藩。他武功低微，谎话连篇，狡计百出，却帮助天地会办成了不少大事。韦小宝本人也能够不仅在夹缝中生存，而且还能活得有滋有味、左右逢源。此三者，之所以能够成就一番传奇，不是他们立志高远、奋发图强，而是顺其自然水到渠成。 我粗略看过金庸的生平。早期的金庸锋芒毕露，杂文犀利，尤以时事评论著世，可见其年轻时志向与胆识。反映在他的早期武侠小说中，也是剑气纵横，侠气满腔。年渐长，见愈多，他似乎厌倦了与人纷争，与世争斗，专心做学问、写作。后期的作品也越发成熟老练，多了一份沧桑与倦怠。所以他笔下的主人公到后来多以归隐山林为主，最后一部作品，干脆让韦小宝喊出“我不干了！”之后，老先生果然不写武侠小说了，这对武侠小说迷来说确实是莫大的损失，对于金庸本人来说，却是写到“无招”境界后最好的精神归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