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 亲（04）

大秦

（纪实）

父 亲

（04）

文/大 秦

引 子

人生有三大不幸：幼年丧父（母）；中年丧妻（夫）；老年丧子（女）。逢其一者，命苦！遇其二者，命真苦！！惨遭其三者，命极苦！！！

中 篇

七

1951年冬至1952年春，天水地区先后进行土地改革。土改中，我家分到了土地、农具等最基本的农业生产资料。同时，父亲也结束了长达十五年（放羊娃五年、长工十年）之久的长工生涯，回到家里自耕自种、自给有余。三口之家，其乐融融！

这期间，父亲还经常在原来一块做长工的堂大姐夫、庑庵院大伯母家我的堂大哥二人的带领下，农闲时挑担贩卖鸡蛋。他们三人中，父亲辈份虽然髙一辈，但年龄比他俩都小得多。

他们半夜起身，挑着一对空筐子，赶夜路去距家七八十里地的礼县固城赶集收鸡蛋。为了省钱，中午在固城街上买一碗荞面面条，吃完后向店主人要两碗面汤，再泡些自带的番麦面馍馍，加喝带吃。吃饱后稍事休息，然后挑上鸡蛋上路，天黑前必须要赶到距固城六七十里路的铁炉坡街上住店休息。因从固城到铁炉，山大沟深坡陡路窄，大多路段又在林区，挑上两筐鸡蛋走夜路，是无法顺利通过的。

第二天早上天不明，又要由距市区六七十里路的铁炉坡起程，先要摸夜顺大路挑担行走三四十里路，才能在上午赶到城里。然后在天水西关一带将鸡蛋卖掉，中午饭后坐在路边稍微休息一阵，下午再折返回家。我家距城里八十多里，大半夜才能赶回到家。

父亲他们在这两天三夜的时间里，往返行程接近三百多里。其中从礼县固城经铁炉到天水城里的这一百三四十里路，是挑着重担行走的，其艰辛程度可想而知！

父亲挑担的功夫不如大哥和姐夫。他通常只能挑八百多个鸡蛋，重约八十多斤；姐夫通常挑一千左右，大约一百斤；大哥他个子不高，人长得结实，走路非常快，通常能挑一千至一千二，约重一百至一百二十斤上下。

有一次，由于连续好多天没有休息，父亲确实是太疲劳了。他们挑着鸡蛋赶到太京三十店子吃饭休息了一阵后，父亲觉得自己实在挑不动了，建议就地贱卖了回家。大哥坚决不同意，坚持要挑进城里卖个好价钱。

父亲坐在路边上，耷拉着脑袋，眼皮不由自主地上下打起架来了。大哥看到父亲疲惫不堪、昏昏欲睡的模样，便将父亲的八百多鸡蛋给姐夫匀了少许，然后将父亲的筐子重到他的上边捆扎结实，再把两根扁担用绳子缠到一块，挑上四筐鸡蛋和姐夫进城去了。

父亲一个人坐在路边双手抱膝，头枕在膝盖上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便挣扎着站起身独自一人顺普岔沟向家返回。当走到普岔沟大转拐凉水泉处，他爬在泉口狠命地喝了一气凉水后，便躺在泉边石块中睡着了。

大哥和姐夫挑着鸡蛋赶到西十里，碰到有人要买鸡蛋，经讨价还价后他俩认为跟城里价钱差不多时，便将鸡蛋全部卖掉。这样就少走了往返共二十多里的路程。等他俩返回途径普岔沟凉水泉喝水歇息时，发现父亲还熟睡在泉边。

回家后，大哥和姐夫将父亲八百多鸡蛋的本钱连同赚回来的利钱，一分不少地如数交给了父亲。

几十年后，当父亲进入老年阶段时，隔三差五、反三复四地向我们讲述他们贩运鸡蛋的那些往事。他对大哥挑一千多鸡蛋快步如飞佩服得五体投地：“你大哥㗏能担一千二！你听着㗏两个裤腿子刷的‘唰唰唰’地响开了时，㗏啥人都撵不上！”

父亲和大哥两人，正因为有这段艰辛的长途贩运生涯，以致腰膝关节严重劳损。进入老年后，都是腰腿疼痛。临去世的前几年，他俩都是双手攥着一根木棍，步履蹒跚！

八

父亲左大腿外侧有一块长约二寸的伤疤，疤痕鲜眼突出。据父亲讲那是我出生的前一天晚上，他去请大（dài）医时掉下坡崖被树根划伤的。

庑庵院大伯母是远近闻名的大医阿婆。她接生的手艺特别精湛，甚至可用土办法肢解死胎，保住产妇性命。

我出生前，大伯母正好去董集寨接生后又去串亲戚。当母亲出现产前阵痛时，祖母估计大伯母天黑前就会回家来。但事不凑巧，下午四五点左右突然下起了特大暴雨。晚饭后，母亲肚子疼得厉害，祖母和二伯母便打发父亲去董集寨亲戚家找大伯母。

由于大雨倾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当时家里根本没有手电筒一类的照明工具，父亲只能拿根棍子冒雨摸黑赶路。从家里出来快到场沟河时，父亲脚下一滑，便从一丈多高、接近八十多度的坡崖上顺势滑落下去了。半崖上有一苗树根棵杈，尖端突出，滑落中正好碰触到父亲的左大腿部位。当时情况紧急，父亲没有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腿被划伤的事。急急忙忙从崖底下摸索着爬出来继续赶路。

父亲约一个多小时才赶到董集寨亲戚家，浑身上下全被雨水淋透了，站到人家地下，两脚周围全被从身上掉落下来的水滴打湿了。大伯母坐在炕上向父亲详细询问母亲临产前的状况，并招呼父亲坐在炕上慢慢说。她经验丰富，知道这是产前阵痛，晚上是不会生产的。

父亲站在地下没敢再挪动脚步。因为他走到那里，那里就要掉落一滩水渍。

大伯母的姨侄听到有客人，从他住的厢房出来走进上房，借着油灯的光亮，第一眼就看到父亲挽起的裤腿下边有一股鲜红的血迹混合着雨水顺小腿往下流淌。他突然极不客气的抱怨父亲怎么把产妇的血迹带到他们家里来了。按当时当地的风俗习惯，产妇的血迹是不祥之物，带到别人家里是很不吉利的。

大伯母姨侄的责怪，把父亲弄得莫名其妙，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当听明白后，自己提起裤腿一看，发现左腿外侧鲜血还在顺腿向下流动。这时他才突然感到左大腿外侧钻心的疼痛。他用手压住伤口，边向人家解释边说明自己掉下坡崖的事情经过。

大伯母烧了些棉花灰贴在伤口上，并进行了简单包扎，然后叫父亲不要害怕，先回家去耐心等待，自己等天明雨住了便会回来的。

九

土改时，来我们村做长工十几年的大姐夫，在分到土地农具等生产资料的同时，还分到了一处宅院、三间瓦房。大姐夫这时才算是在罗家河正式落户了。他是土改积极分子，工作组重点培养，让其担任村农会干部，并介绍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后来，大姐夫和驻村乡干部任书记介绍父亲也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让父亲担任村干部。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的这个党员村干部身份，没有给我家带来任何好处，带来的只是在“反右”和“四清”两大政治运动中，他本人挨打挨斗受折磨，全家人（特别是祖母）提心吊胆、担惊受怕。并且，还要株连家里人一起挨饿受罪，遭受歧视侮辱。这其中有社会因素，但主要是由于父亲的个性特征、处世方式、工作方法、文化程度等等个人因素造成的。

我参加工作后，有位领导曾鼓励我努力工作，争取早日加入中国共产党。我口里应承，脑海里映现出的总是作为党员村干部的父亲被人打得鼻青眼肿、遍体鳞伤、拖着病体偷偷摸摸讨饭要馍的悲惨身影。鉴于此，我只想凭自己的技术技能吃饭，不想参加任何党派，也害怕当大小好坏的任何领导。实际上按我的个性特点，就根本不是当领导的那块料！哪怕是再微小不过的小领导也当不了，其实也不想当。

有位同事和我观点一样，只钻研业务，不参加任何党派。其原因大体相似。他父亲解放前曾当过保长，是国民党党员；我父亲曾担任过十多年的村干部，是共产党党员。但运动一来，他俩都是被批斗的对象，全家人受株连那是家常便饭。

上世纪九十年代，父亲的党员已经是有名无实了。当时的村支书把一切有利益有油水的事情全部独揽独吞，碰到棘手的问题便召集父亲等几个老党员（村里没有年轻党员）开党员会。名为研究讨论，实为嫁祸于人。让父亲等人充当替罪羊，把挨骂得罪人的事全推给他们几个老人。

父亲他不吸取以往挨整挨骂的经验教训，还是年轻时的那种大公无私、一心为集体着想的犟脾气。党员会上常常爱坚持自己的个人观点，不怕得罪人。有人曾几次指着父亲的鼻子当面破口大骂。

我不忍心六七十岁的父亲替人挨骂受过。在整顿基层党组织时，曾建议父亲以没有按时缴纳党费为由自动脱党或退党。但工作组孙主任劝父亲把每年的2.4元党费按时缴纳，千万再别提退党的事。共产党是执政党，哪有执政党的党员自动退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