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未央》第一章下半部

玛格丽特

第一章3 一踏进弄堂，她习惯性地微微低下脑袋，加快了脚下的步子。几位中年妇人三三两两地落座于弄堂两侧，想必是趁太阳还未完全下山，晚饭前的空档，歇息会儿。她们手里空着，可嘴里丝毫没有闲着。不是说说王家的媳妇就是聊聊赵家的闺女。见她走近，坐在小板凳上的妇人们一个个不约而同地闭起了嘴巴。她似乎早已习惯了她们这种“夹道欢迎”，任由她们齐刷刷瞪大眼睛仰着脑袋朝她行“注目礼”。待她刚走远几步，身后“嗡嗡嗡，嗡嗡嗡……”刺耳的声音重又响了起来。 话说郭家是在叶琬刚踏入中学校门，初一上半学期期中考试前，才搬来这条弄堂的。原本家里共有六口人，外祖母当时还健在。搬来这里后，家里只剩下两个人姓叶，除了叶琬，还有就是她的哥哥叶琨。叶婉最疼爱的小弟弟是搬来这里的两年零三个月后，妈妈与继父所生，自然跟继父姓的。那自然都是后话了。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1985年初冬某一个月份里，叶家先后搬了两回场。第一回。那日放学，一进门，发现爸爸最钟爱的那只床头柜上的砖红色底盘的小闹钟与玻璃罩子都不见了。她脱口而出：阿奶（外婆），阿拉爸爸呢？ 第二回是同月月底的某一天。她帮忙搬了些小物件，楼梯间实在挤得转不过身来，大人们又“嫌弃”小孩子碍手碍脚，她讨了个没趣，只得独自在弄堂里瞎兜兜、瞎转转。 她远远地看着那些面孔“不太熟”的大人们在那黑洞洞的前门里穿进穿出，远远地瞧着郭叔叔指挥男人们站在二楼前厢房的窗口，用粗麻绳将大衣橱和八仙桌吊上去。平日里，前门只有底楼客堂的住家可以进出。大物件在楼梯拐弯处上不去，所以妈妈特意去打了招呼，本家才开了前门方便他们搬场用。她走到那扇大门前，停下脚步抬起头细细端详起来。 门是新漆过的，被漆成了墨黑墨黑的。门上有一对虎头模样的门扣，表面的黄铜早已脱落得差不多了，凹凹凸凸的，虎头上已能清晰地见到里层一块红一块黄绿的相间颜色。她猛地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了大一步，虎头上那两对怒目圆睁的眼睛瞪得她心里直发怵！ 长乐路的家，是在临街的二楼，楼下是“万里百货商店”。这百货商店统共只有二十来个平方，靠墙三面陈列着玻璃柜台，头顶上一只硕大的吊扇慢踱踱地转啊转，转啊转……二楼房间有四扇长方形的窗，红漆的木框，窗外有一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晾衣杆一头搁在窗沿上，一头搁在梧桐树枝丫上。站在屋子中央，仰头能看到拱形的房顶，她不晓得那是什么建筑类型，她只记得天花板很高，房间很大。对面木材厂机器锯木头的声音总会在午睡时分响起来，那“滋—滋—滋—”有节奏的声音一下一下地“拍打”着她进入梦乡。夜深人静时，隐隐约约总能听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轮船的汽笛声，“嘟——嘟——嘟……” 站在这门前良久，她歪着小脑袋透过门缝朝里厢张望，这黑乎乎的门洞里深不见底，一阵阵穿堂风幽幽地，从里厢飘出来，一丝丝冷嗖嗖的气息拂过鼻尖。那些交头接耳看热闹的男女老少，三五成群，一小撮一小撮，集聚在弄堂的另一端，远远地用眼尾“瞟”着她，……。西北风一路扫过青红砖墙面，扫到她单薄的小身板上，一阵颤抖！这穿堂风，的确是冷极了！ 4叶婉三步并作两步，头也未抬，轻车熟路般地停在了自家的后门口。毕竟在这条弄堂里居住了十多年，这条弄堂里的一砖一瓦早已烂熟于心。 进了门，穿过客堂间，楼道里弥漫着一股干煎（带）鱼的香味。老房子年代久远，通风条件欠佳，哪家煎了猪排或炸了鸡翅，那整个楼梯间自上而下顷刻间全被笼罩在烟雾中了,且这带着香味与油蒿气的迷雾一时半刻难以褪去。周末哥嫂一家按惯例总会过来吃饭。 她轻快地转上了木楼梯，随即来到二楼转角处。前厢房的门虚掩着，她刚想伸手推门，屋里却传出尖锐刺耳、连珠炮似的说话声：“哎呦，姆妈，咱家叶琬可不小了哦，再这样下去可真成……哎！姆妈侬晓得伐，现在外面的行情是男少女多，长得漂亮条件又好的小姑娘多得来，她拿什么和人家比哦——！”是嫂子的声音。那个“哦”字拖了足足有半分多钟，而郭家姆妈并没有接口。“哦，姆妈，你说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呀，她就准备一辈子窝在这石库门里啊？我可是一直在为她操心着呢！说到底，其实她就是人太老实，胆子小，你看前弄堂刘家的女儿嫁了个开五金厂的，现在过着少奶奶的日脚，开心伐！还有还有，后弄堂汪家的那个丫头可有出息了，嫁了个老外，去年她家老头老太不是还去欧洲兜了一圈吗？哎哟，她真是，也不掂掂自己的份量，还等啥呀！平时也从来没见有什么男人来找过她，哎，对了姆妈，上回不是有个男同事帮忙送年货来的嘛，姓什么来着？嗯……你看我这脑子，我想想，哦，哦，记起来了，对对，姓程。话说这位程先生长得可真不怎么样哦，咱叶琬一米六五的个儿，算不得高挑吧，可他俩站一块，他还矮半头呢。又瘦又小，就像根细竹竿，感觉风一吹就要倒了，呵呵呵……。”嫂子自顾自笑了起来。“不过话又说回来，这程先生人倒是蛮老实也蛮拎得清的哦，知道咱叶琬喜欢吃红宝石小方蛋糕，隔三差五地给买了来。哎哟哟，我怎么越扯越远了，哎，姆妈，那位程先生好像有一阵子没见了，哦？”她终于停了下来，喘了长长的一口粗气。郭家姆妈这会儿才慢吞吞地，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道：“哎，只怪我们叶琬命不好，没有这个福气呀！过春节时，程先生来过的，来送过喜糖了。”嫂子听罢，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啥，啥，你的意思是说他结婚了，不会吧，啥辰光的事体啊，我怎么不知道的呀！”叶琬原本想推门进屋，这会儿却改变了主意，回转身来继续朝楼上走。 来到二楼半，她打开拎包，掏出钥匙，开了小门，进了屋。说是小屋，其实就是个小阁楼。地方不大，但简单干净。小床，写字桌，衣柜和书架，寥寥几件家具便充盈了她的闺房。她弯下身来脱了鞋，慢慢躺倒在床上，脑海里又冒出刚才嫂子说的那些话来，她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人，也想起了那位程先生。 文字：原创。请勿转载或挪作他用。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