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未央》第一章上半部

玛格丽特

序言 中国的春节，每年的过法都是大同小异。石库门的郭家也是一样。正月十三的午后，郭家姆妈与外甥坐在前厢房里聊天。外甥家中兄弟姊妹四人，他排行第三，平日里一派斯文相，弄堂里的人都说他是三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勒。兴许是中朗相老酒多喝了几杯，这三表哥的话头如同那拍击着外滩情人墙外的黄浦江水那般，一浪接着一浪。他口中一会儿迸出“南洋桥”，一会儿又吐出一个“长乐路”来，前者是郭家姆妈的娘家，后者则是郭家姆妈与前夫婚后所居住的地方，那都是些久远的事体了。……坐在红木方桌对面的二表妹此刻扭转过头去，两眼怔怔地望着窗外，视线掠过前院里的枇杷树，掠过马路中央的延安路高架桥，掠过……一直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陈年的日历被微风吹起了一个角儿，待轻轻翻开，那些尘封的记忆便又扑面而来…… 第一章1此时，在闹市中心的某个十字路口，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此处是南京路上最闹猛的一个路段。放眼望去，这“十里洋场”，仿佛如同上世纪三十年代那般，繁华依旧。商户临立，霓虹灯鳞次栉比，身旁的游人摩肩接踵，挤过来挤过去；远远地，噹噹车“广汽……广汽”，正朝这边缓缓驶来；耳畔传来悠扬动听乐曲声，“夜上海、夜上海……”处于十字路口西南角的百货公司朝南正门口的二楼阳台上，一身着黑色燕尾服的中年男子正迎着微风吹奏着萨克斯。………… 举目远眺，日头已渐渐西沉，橙黄色的余晖刚刚晕染开来，恰如其分地映衬着云霄阁上那象牙白的尖顶。视线顺着这欧式风格的建筑物缓慢地往下方移动，一寸一寸、一寸一寸……，移过那一层一层的铁铸雕花栏杆的长阳台，最终落定在某个角落里一个不十分起眼的窗台上。那石膏雕花的窗户里，透过浅浅的窗棂，轻轻拢起的乳白色蕾丝窗帘下，一年轻女子正侧身倚靠在窗边。细细端详，那女子挽着棕黑色发髻，着一袭银底梅花图案的锦缎旗袍。那旗袍上的一小朵一小朵绛红色花苞若隐若现，含苞欲放；而那精巧的七分袖下则显露出一小截藕粉色的胳膊来；顺着她的左手臂，视线慢慢地一点点往上移，一只淡淡的豆绿翡翠玉镯正正好好地扣在她那纤细的左手腕上。她左手微微翘着兰花指，轻轻托起腮，那张小巧精致的鹅蛋脸上未施粉黛，却依然白皙如棉，那白里似乎带着些许通透，亦带着些许的柔弱。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双乌黑眸子，一静一动中，仿佛一泓清泉盈盈流动，仿佛在喃喃低语，欲说还休……她的左手肘轻轻支在窗沿边，右手臂则柔柔地搭在左手肘边，侧脸低眉，浅笑吟吟。兴许是被那轻柔悠远的萨克斯风迷醉了，她就这般远远地、静静地望着楼下的街景；远远地、静静地望着楼下来来往往的路人。一动不动地，长长久久地凝望着。 一切恍如隔世……小骨瓷杯里有刚刚沏好的咖啡，热气还未完全褪尽。叶琬稍稍侧过身来，透过咖啡的氤氲，略抬眉梢不经意地瞥了一眼办公桌上的小石英钟，指针已指向五点半。她笃悠悠地站起身来，走进隔间的更衣室里，将旗袍换了下来。 2 早春三月，杨柳枝头已缓缓绽出新芽，一点点，嫩嫩的，绿绿的，甚是好看。暖风微微拂过脸颊的感觉，痒痒的，柔柔的。中央绿地的小径两侧，树枝上的白玉兰花苞有如凝脂般洁白通透，一朵朵饱满地屹立于枝头。拐个弯，映入眼帘的是满满的一片花的海洋，粉红色的，绛红色的……是桃花开了！晚霞泼洒在这一大片一大片的红红彤彤的底色上，宛若娇羞的少女，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柔纱，轻轻的，朦朦胧胧的。 沿途欣赏着风景，不知不觉中已来到小径的尽头。这里是市中心最大的一块休闲绿地，其中的路径盘根交错，而叶琬对每一条小路都早已熟捻于心。农历八月，她会拐到左侧人迹稀少的那条，那条小径上栽着几株桂花树，空气中弥漫开来的独特的香气，暗暗的、淡淡的、幽幽的……。 此时的她，业已走出绿地，过了马路，穿梭于一片老式石库门群落中。这一片弄堂房子始建于上世纪三十年代，由英国商人Henry Morris购地建造。附近地块统称为“马立斯”，如今是市中心尚存的为数不多的石库门建筑群。如今，在周遭现代化楼宇的包围中，乍一看略显得格格不入，细看却又有点卓尔不群的味道。 周末，公司文职人员理应是不用上班的，可今日倒是个挺重要的日子。新成立的采购部特地选了28号那天举行成立仪式。高层从各部门中精挑细选了百十来个人组建了这个新团队，瞧瞧那阵势，想必公司此次可是动了真格啊！平日里，公司但凡有酒会活动，开源节流，自家公司里那些姑娘们都会被挑了去做礼仪小姐，这次也不例外。叶琬倒是一向不讨厌此类事情，也蛮愿意去的。一来，可以挣个小外快，给自己添置些小玩意儿。可巧了，前几日心仪了一款雅致的珍珠领针，正好可买了来配自个儿那件秋香色的高领短袖毛衣。二来嘛，她是顶喜欢穿旗袍的了。说起旗袍，自己倒是有一件绸缎料子粉底小碎花的，哥哥大婚那天，她给嫂子当伴娘时曾穿过一回，之后便束之高阁，在衣橱里一挂就是好几年。适逢公司酒会，她总会早早换上那件为自己度身定制的斜襟缎面银底梅花图案旗袍，脚蹬一双黑色麂皮绒高跟鞋，一个人在走廊里静静地踱踱步……。 此时正午时分。时钟刚敲过十二下，离仪式正式开始还有刻把钟头。正当她穿过昏黄灯光下的狭长实木走廊，轻声慢步地走下那有些年头的转角楼梯时，隐约望见侧廊处有个矮小的身影正朝这边厢走来。 “邹主任。”待来人走近，叶琬先与对方打了招呼。眼前的这位邹主任是服装部的老主任。四十五岁左右光景，齐耳短发，一米六的个子，五官长得中规中矩。“哦，是你啊！巧了，我刚从采购部出来，正巧有件事体要讲给你听呢！”“内衣部新上任的沈部长你应该熟悉的吧，她缺个助理，想挑挑侬，特地找我去，想听听我的意见呢。哎，你猜我怎么说呢？”她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沈姐的先生是自己的学长兼同事，平日里关系挺融洽，相互间说话也都客客气气的。虽说沈姐与自己同在一个部门里呆过，但未曾一起共事过。“我同她讲，叶琬在服装部也呆了不少年头了呀，写写弄弄也是可以的，就是新成立的采购部少不了应酬，咱叶大小姐可是乖乖女呀，平日里滴酒不沾滴啊，这个职位想必是不适合她，你还是另找他人吧！”邹主任还是惯用她那平日里独有的慢条斯理的语气，一边说一边眼角眉梢向上延伸着，说罢，两眼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盯得她心里直发怵。走廊里至少有一分钟的鸦雀无声。她的眼睛一直直直地停留在叶琬的脸上，想捕捉她下一秒的脸部变化。 她整了整旗袍下摆的开叉对襟，微微一笑。“邹主任，剪彩仪式马上就要开始了，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我就不打扰了。”她平静地说道。 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邹主任的嘴角掠过一丝蔑意。如闪电般，一闪而过，轻易叫人难以察觉。 文字：原创。请勿转载或挪作他用。图片来源：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