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为了却一桩难缠的家事,今年大年初二,我决定去看看这个地方,外婆的白坡冲。</p><p class="ql-block"> 已经多年未去,居然认出了大道边这个小路入口。兀自犹疑,便问路边行人:“这是去白坡冲的路么?”得到肯定回答,便有了三分得意。</p><p class="ql-block"> 但这实在是我最不应该遗忘的地方!它是我母亲的出生地、成长地!外婆的栖居所、埋骨所!我儿时的朝圣地、温柔乡!</p><p class="ql-block"> 曾记得每个大年初二,在父母的带领下,我们兄弟姐妹十来口人,便步行十五公里,来到此地,给外公、外婆拜年。十五公里,对一位五六岁年纪的孩童而言,不啻一段艰难的旅行。开始,兴致盎然,健步如飞,走到半途,渐显疲态,脚底越来越沉,需要父母或兄长们时不时催促一下。走到最后四、五里,目的地遥遥在望,脚下却再也挪移不动。父亲索性将我背起,甚至架在脖子上,直到前方出现外公外婆熟悉的身影。</p><p class="ql-block"> 真的不是我存心躲懒。那段路原本崎岖难行,又兼春节过后,微雨初润,满地泥渍,一路走来,鞋底裤脚全是泥巴,既难受又尴尬。饶是如此,每年春节,跟随父母来到此地,成为全家人必须参与的生命课程。</p><p class="ql-block"> 那时节,父母依然年轻,特别是父亲更是意气风发,为驱除旅行的寂寞和疲劳,便一路表演他吹口哨的特长,悦耳的口哨声响彻在山谷河道,绵绵长长,经久不息,也将喜悦慢慢吹上每个家人的眼睑。那哨声其实就是家庭生命特征的载体啊,奋发昂扬,一如脚下一路尾随我们疾行的云溪河!</p><p class="ql-block"> 一家人就这么一路走着,近二十年就这么一直走着。年幼的人走大了,年壮的人走老了,去拜见的老人走没了。一个大家庭,走着走着,风化成许多小家庭。大队人马簇拥着、嬉闹着去一个地方,从此成为生命绝响。</p><p class="ql-block"> 那个地方,儿时呼作白坡冲(音译),距新化县工业重镇---西河镇约一公里,路边有一条小道分岔,弯弯曲曲、坑坑洼洼往里走约五百米,便是外婆家。</p><p class="ql-block"> 过去的小路,如今已拓为公路,路面不宽,却不再泥泞满地。驱车三分钟,便到了表弟的新宅。很普通的一栋乡间砖房,就建在外婆老宅相邻的一个山凹。处理完家事,我便急不可耐溜向老宅,试图找回儿时的星星点点记忆。</p><p class="ql-block"> 但旋即失望了。曾经的老宅,有十来户的样子,都是外公不出五服的同辈或儿辈。清一色低矮的木房,屋宇相连,共用一个祠堂。儿时的记忆里,老宅屋脊黑压压一片,起伏迭荡,蔚为壮观,展示了一个宗族的山河表里。时代变迁,那一片屋脊早已被拆散,亲戚们搬迁至周边的山凹,各自成户,零散如星。曾经的老宅,成为一片杂草小树漫漶的闲地,空阔不再,喧闹不再。后来,有人在原址地重建了一处老砖房,也已破败不堪,在午后阳光照耀下,显露出三分落魄和凄凉。</p><p class="ql-block"> 站在小坡俯瞰曾经的老宅,我们全家人的朝圣地, 我一时泪眼迷离,神情恍惚起来:</p><p class="ql-block"> “七八个小孩在祠堂外空地嬉戏,忽而滚作一团,忽而四散跑开。刚开始笑脸嬉嬉,不一会儿便有哭闹声隐隐传出。又或有一小孩提一挂点燃的鞭炮,在狭窄的过道里疾走,惊得妇女、孩童纷纷躲闪,结果持炮者自己竟慌了,一个趔趄,掉进了路边的臭水沟......。”</p><p class="ql-block"> “一个身材单瘦的少年,与一个脸颊宽阔的小胖,不知何故,打成一团。单瘦的少年被压在身下,已露败象,却依然不屈不挠,咬牙撑持,青筋暴露,面目狰狞。旋即有大人将两人像螃蟹一样提开,又一巴掌怒劈向那小胖,骂他不懂得尊亲爱友。....”</p><p class="ql-block"> 那个单瘦的少年,不久便因用眼过度戴上了眼镜,从此不再一言不合就动手。不久又考入了大学,走上了职场,与老宅日渐疏远。曾经单瘦的身板,已经赘肉横生。回到白坡冲来,几乎无人辨识!走在乡间小路上,迎面而来那位低眉顺眼的半老农夫,俨似儿时玩伴,想趋前打声招呼,嘴里却嗫嚅着,叫不出声来!</p><p class="ql-block"> 阔别多年,记忆中的白坡冲已然不见。对我疼爱有加的外婆,在我十岁的那年,遽尔病逝,她的音容笑貌,我竟然全然回忆不起!只有每年春节她亲手制作的菏包蛋甜酒,回想起来依然口颊留香。不久,外公、舅舅也先后因病辞世,全家人去白坡冲的概率逐渐降低。前些年,父母也先后辞别儿孙,去白坡冲的概率更低了。那一片悦耳的口哨声,只能偶尔在酣梦中响起。</p><p class="ql-block"> 生活就这么慢慢沉淀成历史,亲友就这么慢慢演变为陌人,长者就这么慢慢定格成黑白遗照。普天下皆如是,古往今来皆如是。</p><p class="ql-block"> 打开表弟前日给我发送的位置图,方知白坡冲正规地名叫“西河老湾”。曾是老西河的中心地,只因上世纪六十年代,国家在两公里外建设西河水泥厂,经济的魔力带动位置偏移,这里便改称老湾!</p><p class="ql-block"> 外婆的白坡冲,我生命的发祥地,品性的传承地,就像此刻天边的那朵暮云,底色空茫,即将在记忆的天宇里飘逝。</p><p class="ql-block"> 无从挽留,或许也无须挽留。</p><p class="ql-block"> </p><p class="ql-block"> </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