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an style="text-align: center;"> 时荏苒而不留,发现母亲老了是一夜之间的事。那是微信有了可视功能的时候,在父亲和大姐的多次指导之下,目不识丁的母亲不但学会了使用智能手机,还学会了微信视频,看着电话那端母亲满头如雪的白发和脸上如沟壑般纵横交错的皱纹,我有些惊慌失措,那些存留在记忆中我与故乡、我与母亲相处的画面、温馨的场景还没来得及细细回味,她们便在岁月的盘剥中渐渐老去。</span><br><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题记/江乐</p><p class="ql-block" style="text-align:center;"><br></p><p class="ql-block"> 母亲小时候的家境还算殷实,当年外公曾干过甲长(相当于现在村里的一个组长),在四邻八乡大小也算得上是一个人物,家庭生活条件与常人家相比也算略胜一筹,但在子女上学的问题上,外公一直没能摆脱传统观念的束缚,这也给母亲和老舅带来了一生目不识丁的遗憾。在故乡,村内多数农村妇女甚至许多男人都是不识字的,在那个仅靠体力在黄土地时里求生存的年代,文化对于多数村民来说并没有多大实质性作用,母亲虽然没上过一天学,但天资聪慧,能说会道,不惹事,也不怕事,在父亲挨整的那几年,母亲硬是凭着不服输的性格在村里站住了脚。后来,父亲在几十公里外的煤厂工作,母亲又独自一人撑起家庭的全部重任,在那个集体生产吃大锅饭的年代,倔强不服输的母亲为了多挣几分工分,主动要求和村内的壮年劳动力一样出工,栽秧、打谷、挑粪施肥、修渠打坝一样不落,记得有一年过年前夕,生产队按工分分配粮食,我家因劳动力少,挣到的工分远不如其他家庭,在分配口粮时又因生产队的会计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刻意所为,将我家全年的工分少统计了十几分,看着分配到我家的大米少之又少,敏锐的母亲叫上上小学的大姐赶到生产队的粮仓前,提出要重新复核工分,在大姐拿着纸笔反复核算之后才发现我家全年的工分真被会计少加了十多分,母亲在与会计大吵一架之后如愿分到了我家应有的口粮,那个记忆中寒冷的冬季,母亲一在告诫我们姐弟三一定要好好念书,不能吃没有文化的亏的叮嘱一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p> 随着时代的变化、科技的进步,人们越来越感知到文化知识的极端重要性,母亲也不例外,对于各类新鲜事物总是抱有强烈的好奇心和学习的欲望。随着智能手机的不断普及,闲暇之余,也让我谋生了教会父亲母亲使用智能手机的想法,远在千里之外的我无法常伴其左右,此项任务也只能交由离家较近的大姐和几个外甥完成,初初接到我这一想法后,大姐和几个外甥感到不可思议,要教会识字的父亲使用智能机不是件难事,但要教会目不视丁的母亲使用智能机无疑是件难度系数极高的事情,更何况要教会她使用微信视频无疑比登天还难。好在,在我一再坚持之下,大姐和几个外甥才勉强答应了下来,首先是要解决父亲母亲拥有智能机的前提条件,这件事情不难,家族里许多亲属淘汰闲置的智能手机有许多,大姐从中挑选了两款性能相对良好的智能机,一部给了父亲、一部给了母亲,在输入所有亲人手机号码之后第一件事便是教会母亲如何对号入座,辨别那一个号码是那位亲人的,这对于常人来说本是一件极为简单的事情对于母亲来说也变得极为复杂而困难,面对屏幕上众多的图标,母亲显得有些措手无策,抬着手机,在大姐的一一介绍下两眼盯着屏幕上的各类图标默默地记下每个图标的形状、功能、作用和开启方式,尽管母亲很用心、很用心,但终究是吃了没有文化的亏,那几十个形状各异,布满了整个显屏的图标在大姐几番讲解之后还是无法准确识别。在听到大姐打来电话抱怨我交给她一项无法完成的任务后,我一边取笑着大姐生硬的教授方法,一边告诉大姐,对于母亲使用智能手机目的来说,其实只消教会她如何使用接打电话、接发微信视频两项功能即可,教授的方法也可由繁变简,只需把电话图标及微信图标集中放置在一个屏显模块之上,其他功能对于母亲来说均可忽略不计,这样一来教授和学习都会变得轻松容易,听到我在电话里的讲解,大姐半信半疑地挂断了电话。<br> 两天之后,正在下班路上行走的我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号码显示来源于故乡,当我接通电话,母亲那熟悉的声音从遥远的故乡传来,电话那端,母亲小心翼翼地呼唤着我的乳名,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之后,电话那端母亲开心得像个孩子一样笑了起来,那一刻,我沐浴着五月温暖的阳光,站在行道上树下,静静地倾听来自千里之外母亲的声音,那一刻,恍若母亲就在眼前,就在身边,母亲那熟悉的声音、浓浓的乡音一下把我带回到故乡、带回到我的童年、少年。母亲在电话里不停地诉说着她学习智能手机的经历和种种趣事,母亲告诉我大姐教她的办法太笨了,电话号码图标只需要记住手机上那个像家里修房时抓大梁的铆钉、微信像水田里两只紧紧靠在一起的小蝌蚪,我惊诧母亲惊人的学习能力,更佩服于母亲丰富而实用的想象力。在我询问母亲是如何分辨那些输入手机内的电话号码哪一个是那个人的号码时,母亲在电话里绘声绘色地向我介绍她是如何通过自己摸索准确记住每个亲人的号码的方法,母亲在电话里象个老师一样耐心地告诉我,拿起手机、按右侧面的按钮,等手机屏显亮后,点击那个像铆钉的小图标,再点开那个像小人一样的图标,她会根据显示红、黄、蓝、紫等各类颜色分辨出那种颜色是那几个人的电话,哪个人的电话号码排在哪个颜色第几的位置来准确找到她想要的电话。通过这种办法她已经试验了好几次,现在可以肯定地告诉我,她这种办法绝对管用。静静地听说母亲在电话那端兴高采烈地讲诉,眼泪在眼眶内打转,一边为母亲超强的学习能力感到高兴和幸福,一边也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自从有了手机,我们抛弃了传统的书信联系方式的同时,也总是找各种这样或那样的借口和理由,很少主动向父亲、母亲打电话报平安、聊家常、谈人生世事,一方面怕一旦打通电话后总是怕听到父亲母亲在电话那端张家长、李家短聊个不停的日常琐事,一方面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害怕在电话里听到年迈的父亲母亲传来的一声声叹息,村里那个老人又走了、那个亲人又得了重病时日不多了,这些信息常常会触动我敏感而又脆弱的神经,令我久久不能释怀,这无疑是在时时提醒我,父亲母亲随着岁月的盘剥,也开始慢慢变老了,身在千里之外的我也将面对父母渐渐老去的残酷现实。我庄重而近乎虔诚地储存好母亲有生以来第一个电话号码,刹时,我感到我与故乡的距离又近了一步,与母亲的距离不再遥远。随着母亲操控智能手机越来越熟练,我与母亲电话交流也越来越频繁,每周至少通话三到五次也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习惯。 曾记得1998年,在部队任排长时,在我的再三强求和父亲一再鼓励之下,母亲生平第一次出远门,从老家的小县城乘坐绿皮火车,只身一人不远千里来到部队看望我,经过长达23个小时的长途火车,在昆明南窑火车站,在人群中,我见到母亲柔弱的身影被如潮水般拥挤的人群推动着走向出站口,迷茫无助的眼神中流露出胆怯和害怕,当在出站口第一时间发现我时,母亲眼中一瞬间划过一道惊喜的光亮,那是在陌生环境中长时压抑着情绪后突然间见到亲人后的喜悦,可以想象目不识丁、只会讲方言的母亲守着大包小包带给我的家乡土特产在长达一天一夜的绿皮火车上是如何度艰难过的。坐在回部队的长途汽车之上,母亲一直沉默不语,脸上还存留着一丝丝无奈与委屈,这一路走来,面对陌生的环境和人群,她肯定有不少的恐惧和委屈,看着母亲因长时间坐在硬坐上发肿的双脚,我有些自责,本是想让母亲在乡亲们面前显示一下第一次出远门旅行的优越感,未曾想,这一决定却让她遭受如此长途跋涉之苦和一路的担惊受怕。现在想来,我们有些时候总是把自己取得的一些微不足道的成绩作为炫耀的资本通过强于人的方式呈现在别人面前。母亲在部队的日子,那时因部队刚整编完,我很少带她去附近的景区或城区内转转,唯一一次是搭乘连队炊事班去市区买菜的军队带着母亲去了趟聂耳公园,在聂耳公园景区内拉着母亲照了一张我与母亲为数不多的合影,多年以后,每当我回到家中,看到家中像框内我与母亲的合影时,总是感慨岁月的残酷,照片中的母亲是那样的年轻,满头乌黑的头发、满脸洋溢着的笑容都深深地刻进我的脑海。 截止目前,在我旅居云南长达32年内,母亲来云南的次数屈指可数,到部队看望我那次之后,母亲一共来过3次,一次是参加我的结婚庆典,一次是儿子出生之后,一次是到昆明做眼睛手术,停留最长的时间是在儿子出生后过来帮我帮小孩那三个月。三个月内,母亲因水土不服日渐消瘦,在尝试一切办法无果后被迫回家,那一次,父亲母亲是带着深深的愧疚和自责启程的,在离别的车站,我反复安慰他们,水土不服这种特殊情况是意料之外的事情,无法左右,吃不好、睡不好,长此以往,对父亲母亲来说也是一件极为痛苦的事情。在此后的每次与母亲的通话中,她总会提及此事,总会觉得亏欠我们和儿子。最近一次与母亲较长相处是陪伴她在重庆新桥医院手术,2024年元旦前夕,突然接着大姐的电话,说是因母亲腰腿痛在新桥医院做了一个系统检查,医生告知,因腰椎管狭窄压迫神经引起腰腿长期疼痛,需要尽快手术,在接到电话之后,我立即赶回老家,在与父亲和大姐二姐商量之后,决定元旦之后带母亲去医院手术,2023年12月31日,我和母亲坐上外甥私车赶往重庆,在新桥医院附近找了一家宾馆住下,等待第二天办理入院手术,母亲生平第一次做手术,尽管只是一个微创手术,她还是有些担心,其实我心里也没底,母亲当年因生我大出血曾贫血三年,身体本就虚弱,加之长年劳作,75岁的母亲与同龄相比显得更加苍老,手术始终是有风险的。第二天,在办完住院手续之后,我反复与主治医生进行对接沟通,讲清母亲的身体状况、生病症状,在得到医生讲手术风险极低、术后效果良好的肯定回复之后,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在接下来住院的日子里,我一边陪着母亲做着各类术前检查、一边悉心照料着她的饮食起居。手术当天,望着母亲被护士推进手术室的时候,我内心一阵紧张和难过,我强打精神告诉母亲不用担心,只是一个小手术而已,在长达5个小时的手术时间内,我不停祈祷,愿上天保佑善良的母亲平安无恙,在母亲手术时,大姐、妻子也分别从老家和昆明赶到医院,我们仨站在手术室门外默默地等待,那是我们一生倍受煎熬的一段时间,当手术室的门被缓缓打开,面色苍白的母亲被推出手术室那一刻,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紧紧握着母亲的手,躺在手术担架上的母亲极度虚弱,面无血色,满是疲惫,眼神中流露出丝丝恐惧,嘴唇干裂,许是麻醉还未完全退去,母亲的神智还没完全清醒,面对我们的呼唤很是漠然,这场手术这对于身体本就虚弱的母亲来说,更是雪上加霜,接下来的一夜,母亲需要在监护室度过,好在医生给出了肯定答复,手术非常成功,观察一周后即可出院,这一消息着实让大姐我们三人异常高兴,在监护病房观察一夜之后,母亲被转入普通病房,在医生和护士的精心护理下,母亲伤口愈合较好,回家心切的母亲不仅仅是思家心切,我知道她更多的是心痛在医院花费较高,给我们几姊妹增加更多的经济负担,在得到医生的许可后,母亲不停地催促我抓紧时间办理出院手续,重庆离家还有二百多公里,经过火车、汽车辗转,回到家后,尽管因伤口还未完全痊愈,母亲心情明显好了许多,脸上有了久违的笑容,忍着疼痛的母亲,又开始关心起家里养的鸡鸭,指挥起父亲忙前忙后、干这干那,家里又恢复了往日其乐融融的氛围。 在母亲手术出院回家两天后,我因单位工作需要,便和妻子踏上了返程的列车,一路上我一直沉默不语,其实母亲的腰腿痛我是早就知道的,在2022年春节期间,我和儿子回家陪同父母过年的时候,母亲曾无意间提及此事,那时因忙着张罗二姐家娃娃的婚礼,便没有十分在意,春节短暂的相聚,许是母亲不愿破坏一家团聚的喜庆氛围,便一直未提及她的病痛,在长达一年的时间内,母亲一直隐忍着日渐加重的病情,坚持劳作,直到被大姐送到重庆检查时才知道母亲已经被病痛折磨了整整一年时间。养儿防老在当今社会似乎已经成为了一句空话,随着社会的深刻变革,中国广大农村土地上再难见着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场景,贫瘠的土地上的产出已经无法满人们的生活需求,为了生存,人们不得不背影离乡,踏上异乡打工谋生之路,我们三姊妹也一样,大姐长年在成都帮人,二姐、二姐夫也是长年在福建做装修,一年中只能春节匆匆忙忙赶回家陪父母过个年便又匆忙起程去到另一个城市求生存,根本没有更多的时间呆在家乡,呆在父母的身旁好好陪他们聊聊家长,帮父母做做家务。现在乡村的养老问题变成了一个普遍让人头痛的事情,伺候老人不光是有钱的问题,还得有空闲的时间,而现在人们恰恰最难得的就是时间,不断攀升的物价、连喝水撒尿都要钱的时代,谁敢停了工作去照顾老人,停了工全家靠什么来养活,在挣钱与照顾老人之间,普通人真难做到两全,这是当今农村多数家庭面临的现实困境。<br> 父亲母亲的晚年生活是平静而又自然的,辛苦劳作了几十年,终于在我们的极力劝说下,放下了锄头、镰刀,放下了肩挑背扛的日子,家里房子重新进行了翻修,增设了诸如空调、冰箱、燃气灶、太阳能等家居用品,那大片大片荒芜的田野不再有人问津,人们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逐渐放弃了最后的挣扎,村内的年老人越来越少,村后隆起的坟茔越来越多,那些年久失修的房屋一幢幢倒塌,儿时满山遍野绿油油的庄稼早已被荒草取代,村子内再也没有以前的生机和活力,曾经热闹的村庄变得出奇的安静、村内留守的老人像是被时光遗忘的旧物,偶尔蹒跚地走出家门让人惊叹,他还活着。父亲母亲的生活和村内其他老人的生活一样,波澜不惊,如门前缓缓流动的溪水静静地向远方流淌,没有了劳作的日子使他们的日子变得了无生机,无需早起,睡到日出东山,一日三餐也觉得索然无味。唯一让他们提得起兴趣的事便是时常通过电话或视频了解我们姐三人的工作情况、生活情况,叮嘱我们好好工作、好好生活、注重身体,做一个勤劳的人、善良的人。每每通完电话,我都强烈地感受到父亲母亲衣食无忧的晚年生活却因少了子女的陪伴而变得越发孤独和寂寞,那是任何物质条件都无法弥补的遗憾。<div> 三十年前,父亲母亲送我参军入伍时,他们做梦也不会想到,那一别,我将成为一个飘泊异乡的游子,再也回不到他们的身边。这便是不可预测的人生,每个人、每个家庭在不同的时期,也终究要面对选择的艰难,亲情的别离,生活的无奈和岁月的无情。幸运的是,尽管父亲母亲的人生充满了许多艰辛和苦难,但在那贫瘠的小山村里父亲母亲活得并不卑微,他们用毕生的心血把一个曾经5口人的小家庭经营成现在的20余口团结和睦的大家庭,如今的他们身体依旧健康无恙,也算是岁月对他们善良博爱的馈赠,我愿用饱含深情的笔触,不加渲染的表述方式写下母亲生活中的点点滴滴,记录这份朴素而又深沉的爱。</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