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车子在移动,他的目光,却随着山坡上的羊群在移动。</p><p class="ql-block"> 金黄色的山坡上,羊群散了开来,满山遍野,这些羊的头部竟是全黑的,白绒绒的屁股上点上了红色印记,远远望去,格外的鲜明。羊群<span style="font-size:18px;">整整齐齐地向同一个方向移动着,便如移动的云影,</span>骑着马混在羊群中的牧羊人,渺小得只剩下一个黑点。</p><p class="ql-block"> 越过这道坐落在镇子傍边的并不高的山岗,就走进了巴音布鲁克草原的核心部分。车子向目的地 --巴西里克山观景台驶去,这是个草原深处的一处山岗,传说中观看九曲落阳的绝佳位置。</p><p class="ql-block"> 车子一直在草原中央穿行,道路便一直在金黄的色调里延伸。</p><p class="ql-block"> 他心中充满了期待。</p><p class="ql-block"> 越过翩翩天鹅湖畔,走过漫散的牦牛身傍,跨过骆驼队慢悠悠的脚步,这路的尽头,直伸向远山群峰,伸向群峰项上的皑皑白雪。他很惊讶,这个草原,原来并不只是羊群的天下;他很惊奇,天边雪峰顶上积雪反衬的光景,分明是童年幻想中虚渺的天域,皑皑雪峰里,便是神仙居所。</p><p class="ql-block"> 星点连绵的蒙古包,如一串串白花出现在金黄色的草原上,<span style="font-size:18px;">富丽堂皇的佛家寺院就在路傍。</span>他回过神来,他知道,这依然是人间。</p> <p class="ql-block"> 孩子坐在小山岗上,看着田野上那漫没的阳光兴奋不已,西斜的太阳,带来满天光芒四射的落霞,把孩子照得满脸通红。</p><p class="ql-block"> 孩子刚刚打完球,正从快意中清醒过来。孩子脱掉已经可以拧出汗水的衣服,让晩风暇意地吹着。<span style="font-size:18px;">这个夏季的黄昏,已渐渐失去了酷热,孩子的心窝暖暖的。</span></p><p class="ql-block"> 田间有烧烟升起,在漫散的阳光里缓缓散开,隐隐淹过田陇。孩子看着烧烟,看着烧烟里几个慢慢移动的劳作的身影,便如看到了母亲的背影,孩子心里涌起一阵热潮。</p><p class="ql-block"> 孩子的目光随着升起的烧烟,望向天边红亮的云彩,夕阳正从云彩里慢慢落下,光影灿烂,孩子的脑海里也如霞光般的七彩迷幻,只一会儿,心中却不自觉的涌出失落:晩空里闪亮的层云,怎么仿佛带着沉重的身躯,黑沉沉的如同填满了伤感;漫天的霞光,却分明散发出淡淡的忧伤,伴着夕阳,收拢着坠下,坠向灰黑的山边……。</p><p class="ql-block"> 孩子的目光,随着夕阳坠落的方向,渐渐地穿越那片宽阔的田野,田野的尽头,一道不太高的山体正笼罩在夕阳的光影里,灰黑的山体连绵着,挡住了孩子远望的视线。田间晩雾飘散,山间轻雾缭绕,夕光里的远山便如蓬莱一般,孩子如同看到了仙气飘绕。</p><p class="ql-block"> “山里头是不是住着神仙啊”,孩子的思绪再度飘逸起来,那一刻,心中的失落被神秘携走,被夕阳照得红红的脸上,写满了惊异与向往。</p> <p class="ql-block"> 车子行驶大半个小时,便来到巴西里克山脚下,来到<span style="font-size:18px;">被天山环绕的这处草原中央,这个地方离巴音布鲁克镇子竟有40余公里</span>。</p><p class="ql-block"> 而从下车处去到现景台上,还有三公里的上坡路程。</p><p class="ql-block"> 马喘着气,已是不胜负重。这是一匹11岁的马,正是当用之年。今天的载客次数多了,它已精疲力尽。</p><p class="ql-block"> 这条上坡路已让经年的马踏踏出了深深的痕迹,远远望去,长长的几条痕迹笔直的划过了山坡,把尚存绿色的山坡划成了整齐的两半。他看着前面逐渐走远的马群,看着那黑色的背影慢慢地走到草原与天空交界处,看着它们从大地的金黄里走进了天界的苍茫。</p><p class="ql-block"> 马也一步一步地走着,它离群越来越远。它不时地停下来,看着远去马帮的背影昂头嘶鸣,它在呼唤同伴,期待着<span style="font-size:18px;">那远去的背影,</span>只是那马群并没回头,在赶马人高悬的马鞭下,它们只能无可奈何地向前走着。于是马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嘶鸣渐渐地充满了悲哀,在空旷的草原上回旋着。</span></p><p class="ql-block"> 马终于熬到了山顶,熬到了马群的身傍,马磨蹭着伙伴,<span style="font-size:18px;">喃喃低语,</span>同伴也在磨蹭着它,两鬓相抵,他仿佛看到它们眼中的泪光。</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18px;">他回头看看来路,看着远远的山下辽阔的草原,此刻在落阳的光耀里,如铺上了一层厚厚的红黄地毯,显露出的却是宽容平和与落落大方的景象,让人如身处暖暖的世界。而眼前的山下,蜿蜒的开都河水正泛着冰冷的光泽,如一条冰蓝的飘带,落在了山下的那片黄绒绒的草原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18px;"> 而此刻身边的马群,在夕光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安静得如没了身影。</span></p> <p class="ql-block"> “突突突突”,船行驶的声音从河上传来,打断了少年的沉思。一条满载沙石的小木船,正从上游顺流而下,沉重的货物,压得小船船沿几乎平行于水面。</p><p class="ql-block"> 这条名为巴江的小河只是流溪河的支流,河流不宽,河水却深。船行卷起的波浪,一阵阵地冲刷着河岸水草,河岸“涮涮”作响。少年看着水中不时卷起的小漩涡,眼前浮起在河里游泳的情景。</p><p class="ql-block"> 这段时间以来,每当傍晚,少年便经常与工友们到河里游泳。今天是星期六,工友们大多回到了城市的家里。少年来了不太久,没能赶上唯一的一趟班车,终于一个人留下来。少年是新人,能座上班车来回一趟是件艰难的事情。</p><p class="ql-block"> 少年抬起头,看着河的对岸。百米来宽的河对岸就是工地,少年的工作场所,一处正在建设中的大型水泥厂。隔着波光粼粼的巴江,工地上因为加班而仍有烟尘在弥漫,但比往常沉寂了许多。三大库之一的水泥库已建起来了,六个筒体并列着,在斜阳下成了醒目的地标。厂区后就是山体,却被剥暴得支离破碎,连同那建设中的厂区,如同一道灰色的影,压迫着少年的心。</p><p class="ql-block"> 少年望向小河流水的方向。河水向南流,少年知道,这河水正流向远方的城市,那也是少年的城市,生于斯长于斯。此刻城市是那么远,远得不见踪迹。少年不自觉地沿着堤岸顺流走着。身后的巴江大桥也越来越远了,少年刚才就是从桥上过来。</p><p class="ql-block"> 河流过的地方,田野连绵,蕉林断续,正笼罩在落日余晖里,在烟霞里漫没浮沉,少年的心,仿佛也随着升腾的烟霞漫没。</p><p class="ql-block"> “枯藤老树昏鸦,</p><p class="ql-block"> 小桥流水人家,</p><p class="ql-block"> 古道西风瘦马,</p><p class="ql-block"> 夕阳西下,</p><p class="ql-block"> 断肠人在天涯。”</p><p class="ql-block"> 少年轻声低语,他想起了幼年读过的这首词,他仿佛看到自己正骑着马,慢慢地走着、走着,正走进落日的巨大光环里,前方光影朦胧,四周寂静无声,有飞鸟归巢,掠过落寞天际。</p><p class="ql-block"> 少年漫无目的地走着,只影孤单,走向没有方向的远方。</p> <p class="ql-block"> 这座观景台,却是一座凸突在草原中间的石头山岗,在天山的环抱中,如屹立的龙头。山岗之下,开都河如同一条丝带,弯延着在金黄草原上画入蔚蓝的色彩。漫野的羊群,此刻却成了星星点点,在原野上聚成了结。</p><p class="ql-block"> 山岗之上,寒风却不着边际地吹了起来。在暖暖的阳光下,露出冰凉的心思。</p><p class="ql-block"> 来了,那西落的太阳。</p><p class="ql-block"> 山岗西向,太阳正收拢着它耀眼的光芒,向远远的天山群峰峰顶落下,天空中红光聚集,把整个草原笼罩在红绒绒的温柔里。缓缓的,这夕阳穿透薄薄的晚雾,把最后的刺眼橙光塞进了高原上弯延着的开都河里,却把漆黑的背景留给了河岸两侧的草原,于是如长蛇般盘恒而来的开都河,便静静地背伏着亮灿的阳光在黑暗里穿行,反衬出巨大的光芒。远远的天山群峰,连绵着越过夕阳的映照,在光亮的辉影里成了怯怯的背景。</p><p class="ql-block"> 夕阳正主宰着这草原。</p><p class="ql-block"> 光芒穿越了天山,穿越了高原,也穿透了辽阔,穿透了空灵,把山岗上密密麻麻的看夕阳的人们的心,照得如同初生婴儿般的赤裸裸。</p><p class="ql-block"> 面向夕阳的背面,却是赤裸裸的黑,如同闪亮的开都河两岸的浓黑般。</p> <p class="ql-block"> 他已不记得有多少个日子里,站在项目办公室二楼走廊的这个地方眺望向晚的天空。这个地方叫龙楼,想象中的龙居之地,三面环海,风景如画。</p><p class="ql-block"> 越过墻外黑呼呼的椰林树影,这宝岛的天空清澈透明,蓝天里白云静谧从容,也许是台风过后带来的反差,将要落下的太阳,并没带来一点夕阳红,让这向晚的天空,清澈得如落尽了烟云。</p><p class="ql-block"> 他却已看尽了烟云。</p><p class="ql-block"> 已经是第五个年头了,从他第一次为这项目踏足这个岛上起。傍边的指挥中心已经高耸入云,远处厂房的塔吊也已经降了下来。将完成了,这个新的国家航天基地,五年的艰辛,五年的磨难,披星戴月,迎风沥雨,只为了火箭发射那一刻的焰火之荣。为了这一刻,他已尽力了,而这过程可能带来多么痛苦的后果,他已不愿多想。</p><p class="ql-block"> 他站在这个临建板房办公室二楼的这个位置,也仿佛已经站了五年。</p><p class="ql-block"> 他记得初来时这里的晚空,曾经霞光满天,闪射着橙色的光,如焰火般的火热。</p><p class="ql-block"> 他记得前年时这里的晚空,却让风雨折磨得阴沉、混黄,甚至黑漆无亮,过早的黑暗来临。</p><p class="ql-block"> 他记得上年时这里的晚空,却满天通红,红得渗出了紫,如血般悬在云中。</p><p class="ql-block"> 不变的是那在各色晚空下的椰林摇曳的身影,不管是落霞满天的黄昏,还是风雨交加的傍晚,都只管披着漆黑的外衣,向晩空伸索出贪婪的手,撕扯着天地间最后的光明,仿佛要把它吞进无情与冷漠里,并穿过椰树枝干,丝丝渗入这土地。他心里充满酸楚:眼前的一切景象,在这光影里,是如此的<span style="font-size:18px;">渺小无奈,这椰子树的黑影,竟充满了悲哀伤感。</span></p> <p class="ql-block"> 夕阳竟落得如此之快。</p><p class="ql-block"> 风冷冷地吹来,把山岗上嘻戏的人们吹得寒意入骨,<span style="font-size:18px;">草原上暮色渐沉,</span>夜色在弥漫。那落下去的夕阳,在天山的雪色里散发出最后的余光,依依不舍,如道别般。</p><p class="ql-block"> 该走了。</p><p class="ql-block"> 那匹累马,纵然经过休息,依然慢腾腾的,它太累了,累得无法恢复。他只好让它慢慢地走,一步一步,走向它的终点。<span style="font-size:18px;">马的主人是个蒙古族土尔扈特部人,瘦削的脸庞,神烁的眼神。</span></p><p class="ql-block"> 他突然想到,这马儿的终点,原来也是它每天的起点。</p><p class="ql-block"> 他回头看了看已渐黑的天边,他知道,那落下的夕阳,明天,却又是朝阳。</p><p class="ql-block"> 可是,人生呢。</p><p class="ql-block"> 他想起火箭发射的那个夜晚,那在轰鸣声里腾空而起的火焰,曾发出一刹那的巨大光芒,升腾着划亮了夜空,却终于在黑夜里成了渐行渐远的光明,短暂的光明。</p><p class="ql-block"> 长久的终将是黑暗,便如浩瀚无垠的宇宙,那闪亮的星星后面,衬托的是深邃无尽的黑暗。</p><p class="ql-block"> 只是这一刻,仍有余亮在天边透出,让天山群峰的皑皑白雪,露出灰白。</p> <p class="ql-block">- - - - - -</p><p class="ql-block"> 牧羊人还在山坡上,正挥着他的马鞭驱赶着羊群聚集起来,准备归去,满天繁星照在山坡上,朦朦胧胧地闪现着银白的光影。</p><p class="ql-block"> 山下的巴音布鲁克小镇此刻正沉静在星光灿烂里,有灯光,如在喃喃低语。</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2019年10月</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