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不能接受昆德拉的玩笑

旭仲散文

<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昆德拉没机会同茨威格开玩笑,61岁的茨威格在遥远的巴西同妻子一同服下安眠药自杀时,昆德拉只有13岁。</p><p class="ql-block"> 祖国,以及浸润有浓郁自由气息的“昨日的世界”是茨威格的生命之源,他是一只依附在奥地利那块土地上的家燕,自由但不乏传统,终其一生没有一张不穿衬衫不打领结的照片,“以从事自己的创造,维护自己人身自由和内心自由为宗旨”。当然,即使看到昆德拉的玩笑大约也无济于事,这个终生保持西装革履的绅士终究没能找到苟活的理由,南美洲再怎样祥和的日光都替代不了奥地利哪怕刺骨的冰冻。</p><p class="ql-block"> 相反,昆德拉没有一张照片打有领结,这种穿着对于他来说是一种束缚吗?自幼的音乐天赋指导他终究以艺术家的心灵感知世界,并善于打破常规,不管政治、哲学、小说、人,等等,他都能够恰如其分地糅杂进黑色幽默中,以玩笑的形式呈现。</p><p class="ql-block"> 昆德拉说,他被一个失去幽默的世界吓坏了。在他漫长的小说创作生涯中,他一直重复一个词:玩笑。革命是玩笑(《玩笑》),逃亡是玩笑(《告别圆舞曲》)、爱情是玩笑(《好笑的爱》)、甚至生命也是玩笑(《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他的基本主题或者说留个世界的遗产是解放——形式、风格、性、政治方向的解放。在昆德拉的小说构想中,一切皆有可能。 </p><p class="ql-block"> 茨威格作为一位来自哈布斯堡王朝时代的人,而他所属于的那个奥地利在政治的撕裂下即将消失,他终于失去了故乡,失去了身份所属的源头,沦为一个被抛入一片虚空的流亡者。一夜之间,他由一位在英国支付外汇并纳税的绅士,降格为“避难者”,早先,人只有躯体和灵魂,今天还额外加一个护照,不然他就不能像人一样被对待。</p><p class="ql-block"> 当人们不停地接受盘问、登记、编号、盖章和检查时,人已经慢慢失去完全的主体性,渐渐变成客体,变成官僚体系中具有某种属性的“物”。茨威格逐渐成为一位手无寸铁、无能为力的证人,目睹了欧洲人不可想象地倒退回他们自以为早被遗忘的原野蛮中。</p><p class="ql-block"> 他的一生都在热烈追求人性的团结和欧洲和平,如今却被不断排挤至荒谬的处境,他感到透彻的孤独,同时,作为一位60岁的老人,他的力量在无家可归的漫长流亡岁月中已消耗殆尽。</p><p class="ql-block"> 作为一位严肃的和平主义和人文主义者,他在遗书中声明“及时不失尊严地结束我的生命为好,对我来说,脑力劳动是最纯粹的快乐,个人自由是这个世界上最崇高的财富”。</p><p class="ql-block"> 昆德拉的人生经历也曾经糅合在政治和政治事件之间,他始终以“不屑”回应貌似宏大和不朽,一切都像秋后黄昏林荫道下的漫步,平淡、轻松而不乏精致。他以吹口哨的姿势面对现实或小说里的诸多角色,用调皮的神态扫视过去和未来。</p><p class="ql-block"> 他反复强调自己是小说家,小说家就是编一些故事,询问世界,而人类的愚蠢就在于有问必答,小说的智慧在于对一切提出问题。昆德拉说,对世界一般有两种解释体系,一种是科学的,一种是哲学的。他所陈述的生命两种状态——“轻”和“重”,完全取决于个人体验和自我感受,如果存在某种执著,能由衷感受到生命的形状、痛和美好,就像运动员冲刺在跑道上,像农民迎接丰收的笑,像残疾婴儿母亲不知所措的悲伤,则有其“重”的一面,反之,以轻松的虚无或滑稽化解一切压力和痛苦,以“无意义”诠释人生无所不在的灾难,让生命之重无所遁形,“虚无”占据了日常,“重”则无从谈起。</p><p class="ql-block"> 在失去耐以生存的文化土壤之后,茨威格显然异常绝望,他的“灵与肉”相互交融,他的血液是凝重的,思想是深邃的,灵魂是高尚的,没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玩笑”在他的日常中没有一席之地,《三大师》、《人类群星闪耀时》、《昨日的世界》,他所关注和表述的大多是这个世界所呈现的伟大、崇高和不朽,他习惯于以悲悯的目光审视大众,以大段连贯的、急切的近乎神经质般的告白淋漓尽致地表达他对生活在那个时代,那个乱世纷争里的人们的深切关怀和同情,从人道主义出发,肯定自由理念和人文情怀。</p><p class="ql-block"> 茨威格去世后,在异国他乡尊享国葬礼遇,作为奥地利市民社会高贵的代言人,在时代的重压下,他的意志力崩溃得一泻千里。</p><p class="ql-block"> 他的死不是天涯飘零后的穷途末路,也不是洪峰决堤时的势不可挡,他以流亡者的心态逃离,以守望者的姿态渴望充满自由、丰饶、精彩的昨日世界重现。他的死,雷同者不乏其人,圣西门、本雅明、王国维、梁济等等,一群执着于信奉自我价值体系的捍卫者。</p><p class="ql-block"> 昆德拉的日常,除去小说之外,迷恋音乐,热爱诗歌,具备艺术家的天赋,不纠结于所经历的一切沉重,回头看已是一个个笑话。历史由无数个笑话串联,昆德拉以这种认知理解世界,保留了一颗微笑的种子,抽身于困境,但是对所经历的困境都作了深邃的思考,留个世界一堆莫名其妙。他的思想似乎用文字无从精准表述,如果强行表述的话那就是在似懂非懂之间任由发挥,有些人终其一生不能理解一句话“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p><p class="ql-block"> 其实,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生命是大自然偶然遗落的一粒种子,任由其野蛮生长,顺境时优哉游哉,劣境时投向宗教,或者破罐子破摔,他们对生命之“重”投以鄙视,即使深度思考也未必认可,“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谁又能否认呢?事实上,对大部分现代文明中的多数人来说,毁灭他人的肢体和财富这等严肃问题,仅仅是娱乐而不是震惊,比如酒桌上谈笑风生于俄乌战争,视一条条血肉之躯颤栗于炮火和毕生积累的财富顷刻间分崩离析为“他人的故事”,生命之“轻”溢于言表。</p><p class="ql-block"> 小说创造的异军突起,保证了昆德拉在众多荣誉中闲庭信步,世界似乎没有太多的为难他,放弃诗歌、放弃捷克国籍、老年回归故里,是他一生较为关键的三个节点,没有灾难,甚至一滴泪水,世界上存在这种轻松的人生吗?显然不是,他已抽身于生命之“重”之外,回抛世界一个意味深长的玩笑背后的玩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