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的板栗

过客

<p class="ql-block">思念的板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前段时间,在网络上看到一个故事,故事大致是这样的:一个80多岁的老太太,在她还只有十多岁的时候,就被送到别人家做童养媳,从此也没有见过娘家的人。在她临终的时候,她要家人从房屋的梁上取下一个吊篮(就是一个普通的篮子,吊在房屋的梁上或天花板上,用以贮藏少量食物或贵重物品,因其地处高处,可以防鼠咬虫蛀,防小孩偷吃偷拿,因其通风良好,可以短期防止食物变质,有了冰箱后,吊篮就失去用途了)。这个吊篮,跟了她几十年,从茅草房到砖房,再从砖房到楼房,吊篮都是老太太的宝贝。家人取下吊篮,老太太从吊篮中找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后,里面霍然是两个干瘪发黑的栗子。老太太搓揉着栗子,断断续续的说,离开娘家的那天,家里没有什么东西送她,她娘给了她7个栗子,在路上,她吃了5个,剩下的2个舍不得吃,就留着,这一留,就留了一辈子,留成了对娘家人一辈子的念想。老太太是攥着栗子安详离去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完这个故事,我不禁想起,我藏着的那颗板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确信那颗板栗是我外婆家的板栗树结的,但是我又不敢肯定是我外婆家的板栗树结的,反正我认为是我外婆家的板栗树结的。</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家有一棵板栗树,据说是上世纪60年代末的时候,大舅栽下的。那个时候,外婆家的旧木屋是朝着公路的,板栗树就栽在屋后面的小溪边上,比路面和木屋要矮下去好几米。我知道外婆家有棵板栗树,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时候,那个时候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外婆家,只知道板栗树的花像毛毛虫,掉到地面怪吓人的。暑假的时候,板栗还刚刚结果,板栗树被一些槐柳等大树掩映着,不怎么打眼,板栗长什么样子,也看不真切。寒假的时候,板栗早已成熟掉落,连叶子都掉光了,更不能吸引孩子时候的我的关注。板栗树就这样安静的生长着。那时,我是不是吃过板栗树上的板栗,我没有印象。</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到了上世纪80年代初的时候,二舅把老木屋拆了,建成了一栋红砖屋,红砖屋的朝向在原来老木屋的基础上,顺时针转了个90度,红砖屋侧对公路,面朝小溪,于是乎,板栗树就从屋后转到了屋前了。屋场下面,溪边的各种杂树、竹子、藤蔓都被清理干净,只剩下板栗树傲然而立,从幕后走到台前,成了红砖屋周边标志性的树木。这时的板栗树,已经有合抱之围,十多米高了。板栗树从溪边长上来三四米,分作大大的两枝,树杈紧贴着屋场的挡土墙,正好与屋场地坪齐平,于是,从屋场轻轻一跨,就可以上到树上。板栗树就这样高调的走进了我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二舅新砖屋建好两三年后,我到附近的高中读书,就住进二舅建的砖屋,高中期间,就有机会与板栗树朝夕相处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天,几场春雨下来,几阵春风刮过,就看到光秃秃的树枝上嫩芽悄悄绽开,不用几天,就长成手掌长的椭圆形绿叶,布满树冠,新绿的树叶在春光中迎风摇曳,阳光便透过树叶,把斑驳的光影留在屋场上。初夏的时候,板栗树开始开花了,淡淡的黄色,毛茸茸的样子,一条一条约有半尺,挂满树梢,整个树冠看上去,像是烫了一个绵羊卷发,还散发出甜甜的隐约的栗子香。天气逐渐热起来,可能太热了,板栗树的“卷发”也掉了,掉到地上,真的好像毛毛虫,淡黄的颜色变成褐色、黑色,那就更像毛毛虫了。“卷发”掉了,刺头慢慢长出来,嫩嫩的刺头并不扎人,小小的,圆圆的,约莫绿豆大小,隐在树叶中,藏在树枝间,不显眼。禁不住夏日阳光的热情,刺头迅速的膨胀起来,成了刺球。刺球一天比一天大,逐渐有鸡蛋大,鸭蛋大,鹅蛋那么大,刺也一天比一天壮实、尖锐,刺尖还成了黄色,闪着金光,一副凌然不可侵犯的样子。板栗就靠着刺球的保护,一天天长大。盛夏过去,秋风袭来,到了九十月间,刺球在凉爽的金秋里渐次炸裂开来,露出黄褐色的板栗,在树梢上,在树叶间,随着秋风荡漾,忽闪忽现。这个时候,我和表哥就可以偷空,一步跨上板栗树,爬到半空中,捡方便的树枝摘几球板栗下来解解馋。遇到刮风的时候,风吹树摇,刺球里的板栗会被摇落下来,稀稀拉拉的打在地上,板栗俯首可拾,在树下大快朵颐的时候,有时还会被从天而降的板栗砸中。</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看看板栗的刺球都裂开得差不多了,外婆就会找个时间,安排我和表哥、表妹一起,爬到树上,用长竹篙把板栗球打下来,用鞋搓,用手掰,将板栗一颗颗剖出来,把掉落在地上的板栗仔细捡拾起来,颗颗归仓。</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会把收获的板栗分作很多份,这个姨妈一份,那个舅舅一份,本地的表哥有份,外地的表妹也有份,各个都盘算到。接下来的日子,中秋、国庆、元旦、春节,大家有的回来过节,带走属于自己板栗,没有回来的,外婆也会托这个,托那个,把板栗捎过去。印象中这棵板栗树虽然高大,不知道是品种原因,还是从未修剪,任其疯长的原因,板栗树的产量并不高,可能一年也就二三十斤板栗吧。各人分享的板栗,多则一两斤,少则三五两,有时候就一二十颗。按照外婆的话说,板栗是不多,但是,你们这些细伢子,好歹还惦记着我这里有棵板栗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分享外婆家的板栗的时光,延续了十几年。到1997年戛然而止。那年秋天,一场突如其来的龙卷风横扫大地,袭击了板栗树。狂暴的龙卷风,肆意摇晃板栗树,欲将其连根拔起,晃动得整个屋场地坪都在颤动。最终,龙卷风将板栗树齐根折断,将树冠丢在一旁,留下一片狼藉,扬长而去。事过一两个月后,回到二舅家,听外婆和二舅讲起当时的情形时,仍能感受到那是一个惊心动魄的时刻。外婆惋惜道,以后再也没有板栗给你们吃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板栗树没有了,外婆还在,逢年过节,我还是经常回去看望外婆。没有板栗吃了,但是还经常跟外婆聊起板栗树。</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03年元月下旬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出差,接到外婆溘然长逝的消息,因为路程遥远,交通不便,没有能够赶回去送外婆最后一程,留下了永远的遗憾。等到春节时,回到乡下过年,在外婆的坟前磕头祭奠后,我默默的走到火塘靠墙角的位置,坐在外婆生前经常坐的座桶(形状像一个圆形的桶,或者说像圆形的高背靠椅,像箍木桶那样箍成,通高约一米三四,底座圆筒形,底部有隔板,离地四十厘米左右又一隔板,隔板之上的圆筒筒壁截去四分之一到二分之一个圆,留下的筒壁形同靠背,人坐中间隔板上,高靠背可以挡风,底座圆筒部分,可以开小口,内置小炭火炉取暖,或者成为小猫小狗的避寒之地)边上,四处打量,四周摩挲,力图感受外婆曾经的气息,回想外婆坐在座桶上的神情,回忆外婆的音容相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突然,我在座桶的棉垫下面,摸到一个硬硬的东西,掏出来一看,赫然是一颗小小的板栗。这颗板栗,已成深褐色,干瘪的样子,拿在手里轻轻的,应该已经干透了,显然不是当年的板栗,应该遗落在这里有年头了。我摩挲着这颗小小的轻轻的有些发黑的板栗,揣摩着板栗是如何留着座桶里的,也许,是某年某天外婆分板栗的时候,不小心落下的,也许,某年某天外婆掏口袋的时候,从外婆的口袋中掉出来的,也许,某年某天外婆把板栗收在座桶里,取走的时候遗漏的,也许还有其他的也许,但是,我只相信这颗板栗是外婆留下的,我只想相信这颗板栗是外婆家的板栗树结的。我把板栗放入贴胸口的口袋,在胸口轻轻的按了一下,想要把板栗带来的气息留在心里。</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节过后,离开乡下的时候,我找二舅要一件外婆生前的物品留作纪念。按照农村的习俗,老人过世后,老人生前的物品一般都会烧掉。二舅想了想,翻出一对铜制的蚊帐钩来,对我说,可能只剩下这个了。我认识,这是外婆用过的蚊帐钩,应该有好几十年了吧,厚厚的氧化物覆盖着,完全看不出铜的黄色,上面镌刻的花纹线条都难以辨认了。二舅知道我带走了外婆用过的蚊帐钩,二舅不知道我带走了外婆遗漏在座桶里的一颗板栗。回到家,我把板栗和蚊帐钩同我收藏的邮票存在一起,也把对外婆的思念存在心底。</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外婆不在了,我还经常逢年过节回乡下看望二舅、媠妈,在二舅家过年也是常有的事,这样又过了近十年。后来,因为种种原因,虽然每年都会回乡下去看看,但是再也没有在二舅家过年了,细细算来,怕有十年没有在二舅家过年了。最近一次在正月到乡下,是在2022年的正月,却不是过年,是参加媠妈的葬礼,是一段哀伤的记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板栗树不在了,板栗树的树桩还留了几年,后来,二舅扩大屋坪,把板栗树的残根挖掉了,板栗树生长的地方,围入了地坪下面,被运来的泥土填埋了,了无痕迹。我藏着的那颗板栗成了板栗树最后的遗留物。</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完文章开头提到的那个故事,我翻出了我藏着的那颗板栗。板栗依然如我发现它的时候的样子,如同我对外婆的思念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样子。我给妻子和女儿讲我的外婆,讲外婆家的板栗树,讲外婆的板栗。</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读了那个故事,我惊讶一颗栗子,居然可以留存七八十年,留存一辈子。我相信,我藏着的那颗板栗也可藏上七八十年,藏上一辈,如同我对外婆的思念,藏在心里,一辈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