祭奠正在消逝的书信——撰文：纪明

日月明

　　我们这代人，如果还有什么耿耿于怀的话，书信肯定是其中之一。

——作者题记

几年前的一天上街办事，途经大街上的老邮局，忽见门前的街边立着一个刚经喷刷的绿色邮筒，忍不住为之驻足：

一人高的墨绿色圆柱形邮筒，看起来特别鲜亮而引人。我想：一定是邮政局专门为之换了新装。近而视之，又觉着特别尴尬，取信口的锁眼竟被新鲜的油漆完全封堵，似乎变成了一个怀旧的摆设。既然已无功能，又何必为之换装，何不折而了之？

大家都知道：信件邮寄曾经是邮政局最为重要业务之一，邮递员也曾被人们誉为“绿色天使”。而如今，那些每天早上身着绿色制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为人们传递家书、情书、包裹的邮递员似乎已经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中，取代他们的是身穿黄马夹，为人们送递网购产品的快递小哥。

“绿色天使”与“快递小哥”，称谓上也许都还亲切，但“快递小哥”的字眼里已经淡去了信使所应有的神圣的色彩，——对精神的需求与等待，和对物质的需求与等待，在职业名称上竟被人们赋予了如此鲜明的情感色彩。

毫无疑问，邮政局对待已成摆设的邮筒依旧心存怀念、依旧处心积虑。除了感慨，我们是不是也应该增加几分对他们的敬意，——邮政人不含功利色彩的情怀应当弥足珍贵。

　　试问：每一个从书信盛行的年代里走过来的人，您的最后一封书信、最后一张明信片是在什么时候寄出的？你的珍藏中，是否还有曾经养育你的人，曾经依恋你的人，曾经关心你的人的书信？你在搬家的时候、结婚的一刻，在孤独的夜晚、成功的刹那，是否重读那些曾经带给您温暖、带给您信心的珍贵文字？

说实话，我如今能留下的只是那一张张不知从哪个封信上揭下的一枚枚小小邮票。也许只有穿越时光的隧道，这些邮票才会帮助我唤醒起准确的记忆……

最后一封信寄给何人、又在何时，我已经永远的失忆。只清晰记得：2016年7月底，我在海拔5200米的珠峰大本营——全世界最高的一个邮政棚里——盖上邮戳，给朋友们寄出了我生平中最后一批明信片。我总以为，这样寄出的名信片，与其说是在遥远的雪峰下对朋友们的真诚问候，不如说是对自我有幸远游世界屋脊的一种炫耀。

　　在办公已经无纸化的今天、在智能手机早已横行天下的年代，人们已经不再需要爬在书桌，在LED台灯柔和的灯光照耀下，缓缓地去铺开一纸信笺，郑重其事地提起笔来挥洒着自已绵绵的情感，再贴上一枚心爱的邮票，将其投入就近的邮箱，接着再用漫长地等待期盼回音……

毫无疑问，这个世界上仍然存活着那么一批人，他们是在书信相伴的岁月中长大，他们对于书信永远有着挥之不去的情怀，他们需要书信在自已的记忆里存活，需要靠书信来追忆曾经的青春岁月。正因为如此，记忆里的书信又在大数据时代被传媒捕捉，理直气壮地走进高端电视栏目。

君不见， 黑龙江电视台的《见字如面》、中央电视台的《朗读者》，正是借助着现代科技手段，倚仗着名人书信、明星朗读的最佳模式，再配之以专家点评、上下互动，让书信这种传统形式，倚仗文化的力量，倡导着真情的回归……这无疑刺激着无数男女老少的神经，一时间，让这样的栏目成为火爆一时看点。

　　书信，由于有着特定的传播对象，本来是最隐私、最真诚的书面表达方式。书信文化的选择、传播理应以此为标准，方能得到关注者的认可，——《见字如面》等栏目所以能火爆，无不靠真诚取胜。

这样的传播方式，倘若不幸被功利主义者看好，剑走偏锋，恐怕也只会自取其辱。

听说今年央视又隆重推出一档名为《信·中国》栏目，虽然有着更为庞大的明星阵容、有着更为高大的“爱国主义、致敬英雄”的主题，但展现给观众的尽是一些他们在中小学教材里早已滚瓜烂熟的故事。

如此毫无新意地铺张，浪费纳税人的钱财到在其次，无端地空耗别人时间，却无异于鲁迅所说的图财害命。

　　近日，在《微信读书》里见着一本《汪曾祺书信集》。试翻了几则，感觉此人情感很是率真。尽管汪曾祺在文革中是革命样板戏写作班子的主笔之一，让人觉着他缺乏知识分的骨气，但他在私人通信的表达中却是个性十足、万分可爱的。

汪曾祺在八十年随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时，在给他老婆施公卿的信中直白：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我。真是怪事。当然，我不会晕头转向，我会提醒我自已”。

他在给作家邓友梅的信中用语更是无所顾忌：

“我今晚往徐州去讲他妈的学了。去年他们就来邀过，我当时漫应之曰：明年再说吧。我早忘了，不想人家还当了真！”

这个著名“吃货”（美食散文写很有趣）的率真性格跃然纸上。

　　《说文解字》里讲：“信者，诚也。”所以现代语境里有双音节“诚信”一词，这是“信”字的本意。尽管“信”字有许多的引伸义，但大多与本意相关。

作为传递信息的书信，自然也应当体现真与诚。央视后来的《信·中国》栏目，所以难受热捧，皆因它的说教用意远远大于它应有的真诚。

在这个信息化、快节奏的世界里，怀念书信的人或许仍推崇传统书信所有的那种独特的感受：远见着邮递员那绿色的身影，随自行车慢悠悠地到达，小巷里自已的名字在时空中流淌，欣喜地接过、再郑重的拆开，收获着一份同样郑重的诉说……

人们所以怀念书信，是因为，人，总有一部分相思的情感是难以当面启齿的，总希望能够隔着这层薄薄的信纸，才觉着说得清楚、说得释怀、说得淋漓尽致、说出难以启齿的所念……

　　在信息与通讯不发达的旧时代里，书信的价值一定更为珍贵，不然杜甫在《春望》中的两句诗“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怎会成为千古名句？杜牧更是借诗警告那些弯弓射雁的猎人“凭君莫射南来雁，恐有家书寄远人”。

“鸿雁传书”是大汉民族善意编出的一个很有情怀的典故：汉使苏武出使匈奴，被扣流放至北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地区），汉朝屡次追讨均被匈奴以死搪塞。无奈编出汉天子在上林苑打猎，射一大雁，其足系有苏武于大泽寄出的帛书一封，苏武健在之证据灼灼，匃奴只好放人。算起来中国人（准确的说是中原人）忽悠老外巳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匈奴人最终被同化而消失，皆因其智慧与文化远不如汉人矣。今天信鸽能传信，估计汉朝的大雁也是能传书的。

再往前追述，西周时期咱们汉中的美女褒娰，已经能够熟练点击“烽火戏诸侯”的游戏，不是足以证明，我大汉民族驯化生灵的技艺是源远流长的吗？

　　传统形式的书信的确正在迅速消亡，但，这只是人们信息交流的方式正在随科技的发展而变化、而丰富。隔着一层信笺的交流，既羞羞答答，又缓慢迟滞，早已不能适应视“时间就是金钱”的现代社会的节奏。智能手机的强大功能，让那些“撩妹”高手深感文字信息的碍手碍脚。或许“表情包”、“抖音视频”、“微博“更能够形象地传递他们想要表达的更为丰富、更为轻松的愿望。

　　说到书信，让我想起日本当代著名作家东野奎吾的长篇小说《信》（已拍成同名电影），正是因为一封封相依为命的亲兄弟之间的通信，演绎出现代社会世态炎凉的悲哀。（篇幅原因，恕不详叙。有兴趣请上网。）

说到书信，还让我想起一封用诗歌写成的、特别感人的特别的书信：这是前苏联作家以一位上前线的红军战士之名，写给自已妻子的。兹录如下——

《等着我吧》

等着我吧，

我会回来的

只是你要苦苦地等待，

等到那愁煞人的阴雨，

勾起你的忧伤满怀，

等到那大雪纷飞，

等到那酷暑难挨，

等到那别人不再把亲人盼望，

往昔的一切，一古脑儿抛开。

等到那遥远的他乡

不再有家书传来，

等到那一起等待的人，

心灰意懒——都已倦怠。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不要祝福那些人平安，

他们口口声声地说——

算了吧，等下去也是枉然！

纵然爱子和慈母认为

我已不在人间，

纵然朋友们等得厌倦，

围坐在炉火边，

啜饮苦酒，把亡魂追念……

你可要等下去啊，

千万不要同他们一起，

忙着举起酒盏！

等着我吧，我会回来的，

死神一次次被我挫败，

就让那不曾等待我的人，

说我侥幸——感到意外！

那没有等下去的人不会理解，

亏了你的苦苦等待。

在炮火连天的战场上，

从死神手中，

是你把我拯救出来，

我是怎样死里逃生的，

也只有你我两个人明白——

只因为同别人不一样，

你善于苦苦地等待。

很多年不写传统的书信了，假如您看见了本文，咱们也算是“见字如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