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1984年春节（五）

枫桥夜泊

（五）无助

在初中时，最苦恼的不是学习，也不是吃不好，而是生活中的无助。

也许生来不受人待见。在乡下初中时，个子不高，力气不大，方言不同，成绩不好，总被大孩子有意无意地欺负。每到吃饭，回寝室开箱拿菜时，他会站着过道让你不好进，或者他故意把脚架得高高的，你得从他脚上跳过去，但你不能碰到了他，碰了就可能会挨揍。他没打你，你想骂骂不过他，你想打打不过他。离家远，这类小事没法告诉家长，况且农村的家长哪顾得上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告诉老师也是没有用的，老师基本上不会搭理你，事态严重时就把双方叫去羞辱一番，回头可能遭到对方更严厉的报复。每到吃饭时，我都害怕和他发生矛盾。说是校园霸凌说不上，但当受气包是经常的，这种情况直至转学后才结束。

我以为转学后这种日子不会有了，其实还有更大的麻烦在等着我。转学后因为成绩尚可，又不住校，没有受到同学的欺负，但老师的问题出来了。

升入初三，按期未考试的排名，之前两个重点班并成了一个重点班，我如愿进入重点班。作为年级唯一的重点班，学校配备了最为强大的任课老师，特别厉害的是新班主任兼语文老师。

之前我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是一位五十左右的女老师，也是上海人，会讲本地话，老太太很严厉，但还有比她更严厉的。两个重点班合成一个重点班后，学校安排茅老师任班主任兼语文老师。女老师本来很想带我们班毕业，但这种情况下虽不情愿，但还是服从了大局。

茅老师的严厉远近闻名，背后同学称“茅老头”。那个时候的他有60来岁了，个子不高，不苟言笑，上课都是坐着的，能唱读古文。他给我们上了一节班课后，就给我了一个下马威，从此初三的日子每天都像生活在恶梦中一样。

刚进入重点班，有点骄傲又有点兴奋。这天放学时，打扫完卫生，我听同学说发现东西被人偷走了。我位子在前排，随手拿起一支粉笔在自己的桌面写上“小偷来也”四个字，然后就放学回去了。不巧，这天上级来检查卫生看到了这四个字，他们也许感到莫名其妙，也许感到惊讶。这下子我闯祸了。第二天，茅老师在班上严厉责问我为什么写这四个字，动机何在！在检查组面前丢脸了！此时我战战栗栗又百口莫辩。我的解释他也听不进去，说荒唐！其实，我是看多了岳飞传，这本书经常出现“金兀术来也”这句话，我把这句话改动了一下，平时喜欢写字玩玩，就是这么回事。

但好表现是吃要大亏的。从此，他每次上课时，就拿我这个事来说事，无论讲什么内容他都会转到这个话题上，说某某人自作聪明、荒唐，动不动“小偷来也”，然后全班同学哄堂大笑。下课后，调皮的同学就给我取外号，叫我小偷，我成了全班的笑话。每次上语文课前，我心里就开始打抖，害怕茅老头又拿我这个说事。有几次，好不容易熬到下课，以为这节课逃过去了，哪知他最终还是拿“小偷来也”说事，全班同学在开心中结束了这节课。

这一年几乎度日如年。且不说中考的压力，只盼望能早点解脱被老师责骂、被同学嘲笑的日子。

过去了40年，照理不应拿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来说，这里只是说，有的心灵受伤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治愈，而有的人并没有意识到他人有伤害。

若干年后，我和老家初中的那个同学成了近邻的同事。有一次我开玩笑地问他，你还记得读书时怎么为难我的吗？他愕然道，我们不是一直好朋友吗，有这回事？怎么可能？我相信他真的是忘了。

而茅老头，更让我无语了。从内心里，初中毕业后我再也不想见到他。可是，等我毕业后，他又成了我弟弟的班主任兼语文老师。有一次父亲跟我说，你要去学校问一问情况，你弟弟出了什么事了。半年后，我鼓起勇气硬着头皮去找茅老师。

茅老师还是住老地方，平房一楼的一个阴暗小间，蜂窝煤、炉子、灶具等杂乱放在过道里，过道半边就是他家的厨房。茅老师的生活其实过得很苦很苦，独自一人还带着两个好小的孙子，没有老婆，儿子儿媳都不见了，可以想象到他生活的艰难。我买了一袋鸡蛋饼去看他。我说我是某某的哥哥，是去年毕业的某某某。他上下打量我，摇摇头，怎么都想不起来我是谁，他竟然不认识我了！

我一时无语。在很长时间里都没有想通这事，难道他每天上课时数落我一通，这事他就忘了？看他表情，我确信他是真的忘记了我。

毕业二十年后小聚时，我和几个同学又回到了初中母校。我问几个同班同学，你们还记得茅老师每次上课时，拿“小偷来也”来羞臊我吗？他们没有一个人记得这档子事。我再次无语。

你自以为是天大的事，过后其实就是个P大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