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观读红楼—判词红楼

红tea

篇首语 <p class="ql-block"> 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此书最关键的章节是第五回和第六回。第五回其实是这部近百万字的小说的真正开头。在小说开始时,贾宝玉做了一个梦,梦到一个叫作太虚幻境的地方,在那里他看到一些大柜子,柜子有很多抽屉。他一一打开抽屉,在每个抽屉里都会看到一张画,旁边写有几句诗。那些诗,是他一生中碰到的女性的命运。</p> <p class="ql-block">  第五回要一看再看,以后读到后面任何一章你都翻回来去印证第五回的结局。一部小说一开始就把结局告诉读者,这很冒险,因为如果知道结局,读者很可能就不想看下去了。可《红楼梦》告诉我们,结局不是最重要的,人怎么一步一步走向那个结局才重要。</p> 谶谣:个别人物悲剧的预言 <p class="ql-block">  这种带有民间歌谣、童谣之口语化特质的谶谣,文字风格都类似于《红楼梦》中第一回甄士隐的《好了歌注》,脂批便说:“此等歌谣原不宜太雅,恐其不能通俗,故只此便妙极。”这种“通俗”也都表现在其他的谶谣上,包括:第五回《人物判词》十四首、第二十二回《灯谜诗》七首、第五十回《灯谜诗》三首、第五十一回《怀古诗》十首。</p> 图谶 <p class="ql-block">  第五回中“金陵十二金钗”的人物判词,每一则都有图画、有诗语,图画可以有效地传达特征,以人物景致种种具体的形象来帮助理解,而与判词的内容相辅相成,这也是传统谶谣形式的一种表现。</p> 晴雯 <p class="ql-block">  “霁月难逢,彩云易散”中的“霁月、彩云”是暗示晴雯,“难逢、易散”则表示与宝玉没有缘分的意思,原因是“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导致短命识别,使得“多情公子空牵念”。</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然而必须补充说明的是,晴雯固然拥有“风流灵巧”的特点,也是她让宝玉爱宠纵容的地方,但她的“招人怨、毁谤生”却未必是无辜受害的,所谓的“心比天高”指的也恐怕不是一般所以为的高傲、清高,而是“掐尖要强”的攀高争胜之心。</p> 袭人 <p class="ql-block">  “枉自”“空云”都是指可惜的意思,是说宝玉无福消受袭人的“温柔和顺、似桂如兰”,与最后一句的“谁知公子无缘”同义;而有缘人则是一位优伶,也就是琪官蒋玉菡,两人的姻缘是在第二十八回经由宝玉的中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从“堪羡优伶有福”一句,也明白地肯定袭人的“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因此才会对有福娶得袭人的蒋玉菡致以羡慕之心。再从袭人的生日与黛玉一样,都是二月十二日(见第六十二回),而小说中同一天生日的人都有某种类似的、亲近的特殊联系,这也可以看出袭人与黛玉并不是对立的关系。脂批所给予袭人的“有始有终”的赞美,就是从内心在心性的忠贞而非外在形式的守一而言的。</p> 香菱 <p class="ql-block"> 宝玉又去开了副册橱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根生荷花一茎香”指的是香菱与生俱来的良好遗传与美好质性,“平生遭际实堪伤”指的是自幼不幸被拐,过着被打怕了生活;长到十二三岁时被卖与薛蟠,算是有了好归宿,可惜却又为时不长。</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是暗示薛蟠娶了正室夫人夏金桂之后,香菱即会惨遭折磨而亡,与第六十三回所抽的花签词“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相一致,也呼应了“藕败”所谐音的“偶败”之意。</p> 薛宝钗林黛玉合一 <p class="ql-block">  宝玉再去取“正册”看,之间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可叹停机德”是叹赏宝钗的完美妇德,“堪怜咏絮才”是爱怜黛玉的超逸诗才;可惜如此优秀美好的两人却都注定要面临悲剧下场,林黛玉的“玉带林中挂”是枉然荒弃,薛宝钗的“金簪雪里埋”也是无辜葬送。</p> 王熙凤 <p class="ql-block">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p><p class="ql-block"> “凡鸟”合成“鳯”字,与图画上的“雌凤”相对应。而图画上的“冰山”则是象喻这只雌凤所栖息的是冰冷险恶之地,也就是对“末世”的呼应。</p><p class="ql-block"> 前两句则是指在贾府衰败危殆的局面中,王熙凤以其非凡的才干撑持家务并延续太平时日,令人赞叹,配合《红楼梦曲》所说的:【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应该公平地说,凤姐“机关算尽太聪明”的施展才干固然也是同时享受着权力快感,满足了功成名就的虚荣心,但客观来看,她的“才”对于贾府的末世局面还是达到“家富人宁”的支撑延续,推迟了败落的过程,让全家人多过几年的太平日子,因此,第十三回就以回末诗“金紫万千谁治国,裙钗一二可齐家”来赞美她。因而“机关算尽太聪明”就如同“意悬悬半世心”一样,主要还是指面对家族末世的苦心费神,“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都是指她个人为此所付出的重大牺牲,却终究无法扭转家族的败落之势,因此才会说“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判词与曲文都绝无嘲笑讽刺之意。</p><p class="ql-block"> 至于“一从二令三人木”虽然有不同的解释,但应该是以下面的这个说法最合理,也就是把“一、二、三”作顺序来看,意指:首先是听从贾母一人,获得最高权力者的信任而得到授权,接着便可以号令贾府上下,最后则是被贾琏休妻,契合凤姐一生起伏盛衰的梗概。“哭向金陵事更哀”应该是指被休后悲伤回到金陵娘家,却又遇到王家发生不测,以致发生比被休弃还更惨烈的悲剧,而其具体情节已无从确知。可叹这位“脂粉堆里的英雄”因为理家之所需而不得不违反妇德闺训,给予最后被休的充足理由,最是令人感慨。</p> <p class="ql-block">  试就“七出之条”一一查对:</p><p class="ql-block">1、无子:</p><p class="ql-block"> 只有巧姐一女,在第五十五回的小月时流失了唯一男胎,这一点于第六十一回有平儿的清楚补述:“自己又三灾八难的,好容易怀了一个哥儿,到了六七个月还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劳太过,气恼伤着的。”</p><p class="ql-block">2、淫佚</p><p class="ql-block"> 对讲究礼法之家而言,女性抛头露面与男性有所接触,已属于违反礼教的男女之防。</p><p class="ql-block">3、妒忌</p><p class="ql-block"> 就此最具代表性的,是第六十五回兴儿说:“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瓮。凡丫头们二爷多看一眼,他有本事当着爷打个烂羊头。”</p><p class="ql-block">4、窃盗</p><p class="ql-block"> 这指的是存私房钱。凤姐果然也藉由包揽官司收受贿赂、放银子收利钱而增加个人财富,第三十九回平儿对袭人透露说:“只他这体己利钱,一年不到,上千的银子呢。”</p><p class="ql-block">5、口舌</p><p class="ql-block"> 这不仅是指说长道短,还包含能言善道,……凤姐在这一方面也是可以被人藉题发挥的,第六回周瑞家的道:“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其口齿之伶俐甚至可以杀人于无形,对付尤二姐就是一例。</p><p class="ql-block">6、不事舅姑</p><p class="ql-block"> 因受王夫人的器重与委托,所以住在二房贾政这边方便处理家务,从而疏于伺候本房的婆婆邢夫人,导致婆媳之心结。第六十五回藉兴儿之口指出:“如今连他正经婆婆大太太都嫌了他,说他‘雀儿拣着旺处飞,黑母鸡一窝儿,自家的事不管,倒替人家去瞎张罗’。若不是老太太在头里,早叫过他去了。”</p><p class="ql-block">7、恶疾</p><p class="ql-block"> 五十五回说:“刚将年事忙过,凤姐儿便小月了,在家一月,不能理事,天天两三个太医用药。……凤姐禀赋气血不足,兼年幼不保养,平生争抢斗智,心力更亏,故虽系小月,竟着实亏虚下来,一月之后,复添了下红之症。他虽不肯说出来,众人看他面目黄瘦,便知失于调养。”而此症一直断断续续纠缠直到最后,并未真正痊愈。所以说,凤姐的才干固然是理家事业之不可或缺,但得之东隅也失之桑榆,将来归建本房时反倒为她招来祸患,一旦失去贾母庇护而夫权得以伸张,等于七出全犯的王熙凤便毫无立足之地。</p><p class="ql-block"> 这正是对所谓的女强人的最大痛惜,也是传统对女性不公的一种反映。</p> 妙玉 <p class="ql-block">  妙玉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短语云: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p><p class="ql-block"> 前两句指的诗妙玉虽未出家人,但其实尘心未断、六根不净,不但睥睨众生,对用品器物之讲究更是超乎寻常,因此被邢岫烟形容为“‘僧不僧,俗不俗,女不女,男不男’,成个什么道理”(第六十三回);尤其是对宝玉产生儿女之心,一再地以己杯斟茶借饮(第四十一回),以粉笺庆生贺寿(第六十三回),独向宝玉微妙传情,因此确实是“何曾洁”“未必空”。结果就有如“带发修行”这样的形象一般,在性别上一身双绾男性与女性之异质组合,在宗教上同时横跨出世与入世之悖反统一,以致造成道姑/名流这样矛盾综合的独特处境,而彻底模糊了“槛外”与“槛内”的分际,并造成“太搞人愈妒,过洁世同嫌”的处境。</p><p class="ql-block"> 犹如《红楼梦曲》所说:【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僻人皆罕。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好一似,无暇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可怜的是,这样一位极端洁癖的年青女子,最后的下场竟是遭到她最厌恶卑视的肮脏泥垢所污染,是在是令人怵目惊心。 </p><p class="ql-block"> 不同于续书所写的遭盗匪挟持,妙玉在贾府败灭后的下落,应是第四十一回的脂批所言:“他日瓜州渡口劝惩不哀哉屈从红颜固能不枯骨口口口。”对这一段阙漏错乱的批语,周汝昌《红楼梦新证》按读暂拟如下:他日瓜州渡口,各示劝惩,红颜固不能不屈从枯骨,岂不哀哉!其意可采。“枯骨”者,意谓老人。整段批语的意思是说,在贾府抄没后失去庇荫的妙玉也流落到了瓜州渡口,因生活已到无以为继的地步,只好“屈从枯骨”,也就是委身于年老官宦为妾,以求生存。</p><p class="ql-block"> 就先前对乡野老妪刘姥姥饮过的茶杯犹且嫌脏,忙命“将那成窑的茶杯别收了,搁在外头去罢”(第四十一回)的妙玉来说,其脏是在远远有过之而无不及,但为了活下去却必须隐忍,内心之苦楚亦不言而喻。应该说,作者对此一下场虽是同情万分,但从另一个角度而言,却也未尝没有感叹;但她幸运地在贾府受到礼遇时,就放任个性以致“他这脾气竟不能改,竟是声称这等放诞诡僻”(第六十三回),一旦失去庇荫必须独自面对现实的严酷考验时,就放弃坚持而学会忍辱偷生,岂非表示了其高傲洁癖的性格其实是因为命太好,得到别人的支持与环境包容乃至纵容所养成?而所谓的“个人主义”之缺乏自足性的单薄脆弱,也由此可见。</p> 贾探春 <p class="ql-block">  贾探春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这里说“才自精明志自高”的探春虽然有能力为家族救亡图存,却“生于末世运偏消”,终究空负才志,原因是女儿必须出家的命运,致使一身扭转乾坤的治世才能无用武之地,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家族灭亡。</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的悲哀不只是一般女性出嫁辞亲的悲哀,还更有这一层意义在。参照第六十三回探春擎得“日边红杏倚云栽”的花签词时,所注的“得此签者,必得贵婿,大家恭贺一杯”,以及众人对此笑道:“我们家已有了个王妃,难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可见探春应该是嫁作海疆藩王为妃。</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尤其是“风筝”意象特别在探春身上被反覆应用,就命运暗示的这一点而言,也于婚谶息息相关,不仅第二是二回探春的灯谜诗是以“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的风筝为谜底,第七十七回众人放风筝时,探春的凤凰更和天外渐逼近来的另一个凤凰铰在一处,正不开交时,又见一个门扇大的玲珑喜字带响鞭,在半天如钟鸣一般,也逼近来,又与这两个凤凰铰在一处,三下齐收乱顿,断线后那三个风筝便飘飘飖飖都去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这便清楚暗示以“喜”字结合的双方,都是带有皇室成员尊贵意义的“凤凰”,两人成亲后一同飞往天涯海角,这也可以辅证探春是嫁作王妃,只是必须从海路才能抵达归宿。</p> 贾元春 <p class="ql-block">  宝玉又往后看时,之间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p><p class="ql-block"> 也有一首歌词云: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p><p class="ql-block"> “弓”“橼”与“初春”都暗示了入宫为妃的元春,第二回说元春“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去了”,到了第十六回则“晋封为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判词中的“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都是指这一非凡的荣华际遇。</p><p class="ql-block"> 石榴花正是元春的代表花,第三十一回写大观园中“有棵石榴,接连四五枝,真是楼子上起楼子,这也难为他长”,从湘云依照天人感应的思维解释为“花草也是同人一样,气脉充足,长的就好”,可知这种奇迹式的盛况反映了贾府的充沛气脉。</p><p class="ql-block"> 只是在宫中的真实生活并不是缤纷花园的甜美牧歌,“二十年来辨是非”便暗示元春自入宫以后的二十年间都处在“辨是非”的步步为营中,因为后宫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实在惨烈无比,结果还是面临“虎兕相逢大梦归”的悲剧结局,在宫廷恶斗中以死收场。</p> 贾迎春 <p class="ql-block">  后面忽见画着个饿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才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p><p class="ql-block"> 配合《红楼梦曲》所说的:【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p><p class="ql-block"> 说的都是迎春被嫁予“中山狼”孙绍祖,其“得志便猖狂”“一味的骄奢淫荡还构”在七十九回有详细的描述:“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果然这类势利的暴发户不念旧恩,品德败坏,迎春嫁后饱受欺凌,惟有背地里淌眼抹泪的。</p><p class="ql-block"> 从“一载赴黄粱”“一载荡悠悠”可知迎春这位柔弱的千金小姐必然不堪身心的双重折磨,短短一年即香消玉殒。而显贵如贾府竟也只能坐视而无能为力,可见传统给女性的命运是完全由婚姻决定的,出嫁的女儿就是断线的风筝、泼出去的水,都只能在夫家自生自灭,幸与不幸操诸他人之手,其孤独辛酸实在不言可喻。而像迎春般付出生命,更是惨烈之尤,不只令人悲痛,甚至还足以引发惊恐不安之感了。</p> 贾惜春 <p class="ql-block">  贾迎春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没人在内里看经独坐。</p><p class="ql-block"> 其判云:看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p><p class="ql-block"> 与后面的《红楼梦曲》配合,一并来看:【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那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开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清枫林下鬼吟哦。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可见惜春终将出家为尼。</p><p class="ql-block"> 但必须仔细分辨的是,惜春之所以出家的原因,并不是入世后受到现实挫败或情感打击而灰心遁世,如柳湘莲、贾宝玉等一般常见的模式,而是年纪轻轻就“看破三春景不长”“将那三春看破”,因此从小就刻意“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采取与俗世隔离甚至决裂的态度。</p><p class="ql-block"> 早在第七回“送宫花”一段,惜春在小说中的第一次开口说话,便明确表露出这个独特的心愿,书中叙写道:惜春正同水月庵的小姑子智能而一处玩耍呢……周瑞佳的便把花匣打开,说明原故。惜春笑道:“我这里正和智能儿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去呢,可巧又送了花儿来;若剃了头,可把这花儿戴在哪里呢?”说着,大家取笑一回。当时惜春仅仅是一个大约六岁的孩子,而此已出嫁医院就已经根植于这个幼小儿童尚未成熟的心灵中,成为她首要的人生选择,并且一以贯之。</p><p class="ql-block"> 到了第二十二回的灯谜诗中依然说:前身色相总无成,不听菱歌听佛经。莫道此生沉黑海,性中自有大光明。可见惜春所看到的并不是一般人严重“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的繁华,而是“春荣秋谢花折磨,生关死劫谁能躲”的苍凉,以致早早出离红尘,对身边的世界沉默以对。</p><p class="ql-block"> 第七十四回说她是“天生成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部分地解释了这种独特的世界观,而这种天生的极端洁癖再受到后天的刺激强化,让整个世界更被视为“黑海沉沦”,只有在佛门净土才能有所解脱,因此也就注定了“独卧青灯古佛旁”的人生选择。</p><p class="ql-block"> 就此应该说,“惜春”的“惜”字并不是一般所以为的正面的“珍惜”之意,而是负面的“吝惜”之意,也就是惜春自幼就不要春天,对“桃红柳绿”不屑一顾甚至避之唯恐不及,以至于情愿到佛门的清净孤独中安顿此身。这又是一个与众不同的独特女性悲剧形态。</p> 史湘云 <p class="ql-block">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p><p class="ql-block"> 与《红楼梦曲》合并来看,会更为周祥:【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欣赏。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究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p><p class="ql-block"> “襁褓之间父母违”即“襁褓中,父母叹双亡”,其“幼年时坎坷形状”,就是第三十二回宝钗所描述的……即使出身于“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之一,因为没有父母照顾而惨遭叔婶的苛待,受到比女仆还不如的劳工剥削,才会说“富贵又何为”“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这也是大大出乎人们的意料之外。</p><p class="ql-block"> 幸亏湘云“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才能不被环境扭曲心性,而维持如光风霁月般的均衡健全、坦荡爽朗,未曾钻牛角尖地自苦自怜,陷溺于感伤情绪中不可自拔,所以才会劝慰黛玉说:“我也和你一样,我就不似你这样心窄。”(第七十六回)这样的好女孩也获得了好归宿,曲文中的“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暗示湘云会嫁得佳婿,希望恩爱到白头。</p><p class="ql-block"> 这位带给湘云幸福的,由脂批可知就是卫若兰,第二十六回回末总评曰:“前回倪二紫英湘莲玉菡四样侠文,皆得传真写照之笔,惜卫若兰射圃文字迷失无稿。叹叹。”以及第三十一回回末总评曰:“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可见金麒麟以物谶的方式,成为牵引双方良缘的媒介。</p><p class="ql-block"> 而卫若兰在小说文本中也出现过一次,于第十四回秦可卿的丧礼过程中,伟略语前来送殡的“神武将军公子冯紫英,陈也俊、卫若兰等诸王孙公子”之中,与湘云算是门当户对。可惜美中不足的诗,这段佳姻良缘也为期不长,因为“尘寰中消长数应当”的宿命而终结,所谓“湘江水逝楚云飞”“云散高唐,水涸湘江”,都是知夫妻离散的悲剧。</p><p class="ql-block"> 脂批中对此并未再留下其他线索,倒是其他的一些传闻提供了很特别的具体情节,如王伯沆《红楼梦批语》就第六十二回“探春忙命将醒酒石拿来”一语批曰:此石在全书中仅见,乃亦衔在口内,与宝公生石之玉相似,殊不可解。曾闻一老辈言,宝公实娶湘云,晚年贫极,夫妇都中拾煤球为活,云云。今三十一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语,此说不为无因。</p><p class="ql-block"> 再拈此义,似亦一证据也。此外,赵之谦《章安杂说》还提到另一种本子:余昔闻涤普师言:本尚有四十回,至贾宝玉作看街兵、史湘云再醮与宝玉,方完卷,想为人删去。</p><p class="ql-block"> 又有甫塘逸士《续阅微草堂笔记》载:戴君城甫曾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均不与今同。荣宁籍没后,均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气概,后乃于宝玉仍为夫妇,故书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之言也。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时未曾谈及。这些记载说的都是史湘云最后嫁给宝玉,以此解释第三十一回“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的回目意义。不知诸家所见“旧时真本”的版本来源,姑且附志于此以聊备一说。</p> 巧姐 <p class="ql-block">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没人在那里纺绩。 </p><p class="ql-block"> 其判云: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p><p class="ql-block"> “势败”“家亡”指的都是贾府的抄没败亡,“休云贵”“莫论亲”则是指过去的尊崇地位荡然无存,连亲人也丧失情分而落井下石。</p><p class="ql-block"> 配合《红楼梦曲》的相关歌词来看,所谓:【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p><p class="ql-block"> 可见“莫论亲”的“亲”指的是“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也许是续书所说的王仁与贾环。“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与“幸娘亲,积得阴功”都是指王熙凤对刘姥姥的济助所积留的余庆阴功,最后反馈到不幸的女儿身上。</p><p class="ql-block"> “巧”字既是点出巧姐之名,也双关她落难时在机缘巧合的境况下遇到刘姥姥的救援,如第四十二回有关刘姥姥为巧姐命名,取其“或有一时不遂心的事,不然是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却从者‘巧’字上来”之用意一段,脂批云:“应了这话固好,批书人焉能不心伤。狱庙相逢之日,始知‘遇难成祥’‘逢凶化吉’实伏线于千里。哀哉伤哉。此后文字,不忍卒读。”这也与【留庆余】中“忽遇恩人”的“忽”字相一致,但其具体情况已不得而知。</p><p class="ql-block"> 再从第四十一回脂砚斋于“忽见板儿抱着一个佛手,便也要佛手”两句批云:“小儿常情,遂成千里伏线。”于“又忽见这柚子又香又圆,更觉好顽,且当球踢着顽去,也就不要佛手了”一段,又批云:“抽(柚)子即今香团之属也,应与缘通。佛手者,正知迷津者也。以小儿之戏,暗透前后通部脉络,隐隐约约,毫无一丝漏泄,岂独为刘姥姥之俚言博笑而有此一大回文字哉?”可见巧姐最后是嫁给板儿。</p><p class="ql-block"> 又第六回写刘姥姥初入荣国府时,对王熙凤“忍耻”开口求助一段,脂批云:“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之事,作者并非泛写。”可见贾家败落后,巧姐儿应是身陷风尘,如第一回《好了歌注》中所谓的“择膏梁,誰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忍耻”之说正合乎巧姐儿沦落风尘之身份。则巧姐儿最终虽未刘姥姥所搭救,毕竟已非良家女子的清白之身,兼且家势沦丧失去依靠,更是谋婚不易,与板儿成亲实为刘姥姥对贾府数次救助之恩情的回报。</p><p class="ql-block"> 根据第四十回至第四十一回所安排的互换佛手的婚谶,最后蒙刘姥姥做主嫁予幼时曾有一面之缘的板儿,过着在荒郊乡野中亲自纺绩的贫苦生活。……依此义进一步推测,佛手之所以出现于探春房中而发生此一情节,将来巧姐之命运或也与探春有关,只是全书之后四十回已失落难考,只得存而不论矣。</p> 李纨 <p class="ql-block"> 李纨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p><p class="ql-block"> 也有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是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p><p class="ql-block"> 图上画的“一盆茂兰”与判词中的“一盆兰”,指的是李纨之独子贾兰。“桃李春风结子完”一句意谓李纨结婚生子后不久就丧父寡居的遭遇。</p><p class="ql-block"> 配合《红楼梦曲》所说的:【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之何迅!再休提绣账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鸷积儿孙。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p><p class="ql-block"> 再加上第一回甄士隐《好了歌注》中“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之句,脂批云:“贾兰、贾菌一干人。”可知贾兰长大后十分整齐,头戴簪缨、胸悬金印、爵禄高登,李纨也母以子贵扬眉吐气而“凤冠霞帔”,所谓“晚韶华”是也;但迟到的光耀荣华也为时甚短,随即“昏惨惨黄泉路近”,整个人生其实是空虚寂寞又短暂的。</p><p class="ql-block"> 因此最后即使教子有成荣显于世,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甚至“枉与他人作笑谈”,</p> 秦可卿 <p class="ql-block">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天香楼),有一美人悬梁自缢。</p><p class="ql-block"> 其判云: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p><p class="ql-block"> 由第十三回回前总批所云:“‘秦可卿淫丧天香楼’,作者用史笔也。老朽因有魂托凤姐贾家后事二件,岂是安富尊荣坐享人能想得到者,其言其意,令人悲切感服,姑赦之,因命芹溪删去‘遗簪’‘更衣’诸文。是以此回只十页,删去天香楼一节,少去四五页也。”可知曹雪芹原本的安排,是让秦可卿与贾珍发生乱伦关系,并于事迹败露后于天香楼上悬梁自缢,其中本有涉及淫秽的“遗簪”“更衣”等情节。</p><p class="ql-block"> 配合《红楼梦曲》所说的一并来看:【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p><p class="ql-block"> 从判词的“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淫”以及《红楼梦曲》的“宿孽总因情”,可见曹雪芹虽然肯定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乱伦是有真情为基础,在“两情相悦”之下进入淫欲关系,才形成了不为道德法律所容的“宿孽”,并不全然是一般的皮肤滥淫,但放任这种不正当的情感以致陷入败德至极的乱伦,则是必须给予严厉谴责的,因为这个现象意味着精神力量的薄弱与堕落,完全丧失了自我控制的意识与努力,连带便危及家族生命,故以死给予惩罚,绝不宽贷。</p><p class="ql-block"> 就这一点来说,秦可卿与贾珍之间的乱伦既现实了这个家族的精神腐烂,因此说她与他们是导致“家事消亡”的“败家的根本”,至于“擅风情,秉月貌”更为视为女性败德的罪魁祸首。当然必须在此特别提醒,相对于男方贾珍的始终夷然无事,也证明了男女在性待遇上的严重不平等,而反映了现实社会在性别意识上的双重标准,曹雪芹实际上并没有反对这一点,并客观地加以呈现。</p><p class="ql-block"> 尤其最值得注意的是,由“急求颓堕皆从敬”这一句,也清楚地表明曹雪芹对贾家子孙之所以精神薄弱与心灵堕落的解释,认定是源于贾敬一味妄想求仙而弃家教于不顾,以致贾珍在没有父亲管辖的情况下恣意妄为,这才是“家事消亡”的根本原因。……因此在秦可卿的判词与曲文中,非但不断地强调宁国府实在是贾家败亡的始源,所谓“造衅开端实在宁”“家事消亡首罪宁”,还更进一步探本溯源地指出造成此一现象的原因,就是“箕裘颓堕皆从敬”,显示小说家对“克绍箕裘”的无比重视,而对贾敬的谴责就聚焦在“箕裘颓堕”上。</p> <p class="ql-block">  最后,应该特别提醒的是,这些女性分册的依据是警幻所定义的:“即贵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册,故为‘正册’。……贵省女子固多,不过择其紧要者录之。下边二橱则又次之。余者庸常之辈,则无册可录矣。”</p><p class="ql-block"> 宝玉听说,再看下首二橱上,果然写着“金陵十二钗副册”,又一个写着“金陵十二钗又副册”。这便是后面警幻所说的“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终身册籍”。</p><p class="ql-block"> 从这些女性分册的现象,可以看到晴雯、袭人都被归入“又副册”,而两人恰好都是“身为下贱的女婢”,此所谓“下等”;</p><p class="ql-block"> 香菱属于“副册”,是出身良好却沦落为妾的特殊例子,因此不属于“又副册”的女婢,却也无法上升到“正册”,只好放在介乎期间的“副册”,此所谓“中等”。</p><p class="ql-block"> 从其余在“正册”的十二个人都是贵族女性来看,连很少出现的巧姐都在其中此所谓“上等”,这就很明显是以阶级身份、而不是以对宝玉的重要性为划分原则。</p><p class="ql-block"> 如此便显示出《红楼梦》对于礼法制度中的身份是信守不渝的,因此并没有依贾宝玉的观点进行等级的安排,正合乎脂批所说的“礼法井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