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身是眼中人

壁立千仞

 国学大师王国维以《人间词话》闻名于世，可能很多人不知道，他还写了一部个人词集《人间词》。盖因《人间词话》的成就过高，人们记住他的只是国学大师、词评人的身份，而自己写的词却几乎无人谈起。

 我翻了翻《人间词》，主要还是以婉约风格为主，印象最深的有几句“试上高峰窥皓月，偶开天眼觑红尘。可怜身是眼中人。”这首《浣溪沙》很多年以前就看过了，当时就很有感触，年岁越大越觉得每个人都可能是自己眼中的可怜之人。

　　年少无知无畏，骨子里自有一种自怜自大的清高劲，读书最容易被“不为五斗米折腰”、“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样的句子打动。虽然身处一所乡下学校当个教书匠，却时不时把那点可怜的清高拿出来衡量自己和别人的不同，看到同事升迁调动了，嘴上颇不以为然，以为那些溜马吹须之辈籍着奴颜卑膝才能有提升机会，我才不屑干这事呢！现在想想，我看到的只是自己想做而做不到的影子，在职场上咱也没少说过好听话，有的时候就只为了一点“积分”不也是削尖脑袋想去争取一下吗？只不是话说不到某些人那么露骨，态度表达不到那么迫切，得不到的时候妒火中烧，强做无所谓状；得到一些蝇头微利则沾沾自喜，却装作不在意。

都说读史明智。当年为了完成自学本科的毕业论文，强迫自己看完了足本《史记》，其中看到很多权臣在追逐名利的路上越走越远，直到把自己逼入无路可退的地步，才慨叹多想回到从前简单的日子已经不可能了，就像《红楼梦》里写的“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

其实看小说看电影也一样，很多题材都是表现人性的贪婪，以警醒世人。当你看到历史人物最后的结局，翻阅到小说呈现出的故事后，你会顿开天眼，会说，人呐还是要控制住欲望，你看所有的繁华到最终也不过是幻灭。但这只是你在看别人，要是把你置身于那样一个境地，不知几人能视名利为粪土，几人又能扔下一句漂亮话飘然而去？

偶尔爬山涉水，登高望远处，又有天眼顿开之时。那些“愿乘冷风去，直出浮云间”、“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等隐逸豪放的诗句又跳出来占据了大脑，一瞬间似乎把在世俗里奔忙的俗人都视为蝼蚁了，唯有蓝天白云才能配得上自己清奇的骨骼了！殊不知，一回到现实，那案牍劳形比丝竹之乐更为习惯，那柴米油盐比清风明月值钱。你曾经鄙视过的俗，转眼就成了烟火味。你一心要嫌弃的瞎忙，成了你甘之如饴的充实。

有时，一个电视画面、一首老歌都可能猛然敲醒你。看着他一个人背包行走天下，实现周游世界的梦想。听着许巍的歌，恨不得仗剑走天涯。于是你又把年轻时候狂妄无畏的梦想拿出来暗暗晾了一下，无端生起万丈豪情出来——我的理想呢？我的梦想呢？不能这样平庸下去，不能这样碌碌无为，我与他们不一样！可是等酒劲一退，梦想已经龟缩到小肠里了，要去完成年少时理想的冲动已经从毛孔排出去了。

唉，原来我也是芸芸众生啊。

偶开天眼觑红尘，原来眼中众人皆是我。我食五谷杂粮一俗物，并非西方灵河岸边的绛珠仙草。我有贪恋痴嗔，却无拔除凡尘俗恋的智慧和毅力。我身披一具臭皮囊，却无菩提顿喝开灵窍。偶然的悲悯觉悟，是岁月的沧桑赋予，是生命的经验施舍，已是幸运。它告诉我，既然无法爬上高峰窥月，但能林间得之月色也是片刻安宁。不求高高在上俯看众生，只求与众生安然度过余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