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一无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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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三开学的第一天，放学女儿从学校背回一大书包新学期各科的课本。晚饭之后，收拾停当，到女儿房间，从她书包里抽出新的语文书，回到书房，打开台灯，沏杯淡茶，带上花镜，翻开课本。其中有一篇《敬业与乐业》是梁启超为其弟子的一篇讲演词，选自《饮冰室合集》，很是有名。虽然读过多次，但每次都会有新的感悟，如夫子所言“温故而知新”。

文中梁启超引用朱熹一句“主一无适便是敬”，接着他用现代话解释“凡做一件事，便忠于一件事，将全部精力集中到这件事上头，一点不旁骛，便是敬”。

虽然“主一无适”并不是件容易做到的事情，但在生活中我们还是能够看到许多这样的人，恪尽职守，忠于自己所从事的职业，而他们又大都是些极平常的人。

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曾经结识过的一个人。

那是一九九四年，我接手部里生产司一项生产统计系统开发课题，前期需要到一些钢铁企业进行调研。得知我调研的企业中有合肥钢铁公司时，生产司的老工程师涂继炜特别建议我一定要到合钢的炼铁分厂，那里有个姓马的老统计员，业务水平非常高。

我与当时合钢计划处的处长张力生非常熟，计划处负责管理合钢全公司的统计业务。到了合钢我跟张处长提到炼铁厂，提到统计老马。张处长说老马确实是个业务精通，工作踏实认真的人，就是比较因循守旧，不爱接受新事物。

在合钢的头几天，我都是在铁厂，这期间接触最多的自然就是老马。老马五十多岁的人，而我当时也就三十出头，算是两代人。老马对我这个晚辈很是客气，和他在一起非常融洽。

老马瘦长脸，浓眉深眼窝，高度近视，花白头发，高身量，有些溜肩驼背，说话慢条斯理，烟抽的很凶。老马的办公室只他一人，虽不算大，有些拥挤，但很敞亮，窗台上摆着一排花，有文竹、水仙、君子兰等，挂满茶锈的茶杯旁摆着一个满是烟蒂的烟缸和一把老旧的红木黑珠算盘。墙角一台老式手滚油印机发出的油墨味和满屋子烟味中还能嗅到办公桌上的茶杯里散出清淡的茉莉茶香，这些味道掺和在一起，冲淡了一进厂门便能闻到高炉炼铁特有的呛味。办公室有两个大资料柜和一张单人床，除了枕头被褥外，床上凌乱地堆放着很多书刊和油印成册的报表。在生产分厂统计员自己能有一间独人办公室真的不多见，这也能推测忙的时候办公室就是老马的家了。老马身上有两处明显标志让我至今记忆犹新，一处是工作服上衣，套在左右胳膊上的两只深蓝色套袖竟然还缝着补丁；另一处是下身工作裤，屁股外面也有一块圆形大补丁，看上去很像射击场的十环靶子。我总觉得他有点像老舍笔下民国时期不穿长褂的那种下层文人，给人一种酸楚的诙谐感。

据老马自己介绍，1958年建厂就来了，而且一直主要从事统计工作。经过几天的接触，我知道他的日常工作就是收集整理汇总车间班组，还有物料质检，动力维修，运输存储等部门的各种统计数据，一年到头，周而复始，做台账出报表，另外，收集行业和其他同类企业相关数据信息，为内部对标挖潜，技改，物料平衡等提供信息支持。平时他无论在哪儿，总是一身工作服，如果人们想知道他是否在厂里，他的办公室从不锁门，只要推门看看他办公桌前那把旧椅椅背上是否挂着两条打了补丁的套袖就清楚了。旁人增对我讲，别看他只是个统计员，却被人们视为厂里的万事通，厂里很多事情甚至可以离开厂长，但离不开他。

和老马在一起，我不仅知道很多分厂的实际生产情况，也了解到很多生产现场一线的基层统计状况。那个年代，企业计算机应用于科室办公自动化刚刚开始，可老马对这些新技术不感兴趣，平时工作中连计算器都不用，只觉得那把珠算算盘，还有钢笔刻笔、印蓝纸和手滚油印机、手动装订机等工具特别得心应手，靠得住。

渐渐熟了，也能和老马说点题外话。记得我曾问他平时有什么爱好，他不乏幽默地答道：寡人之欢，除了烟酒茶外，剩下就是十个阿拉伯数字了。我还问过他干了这么多年统计，就没有烦的时候吗？他没有正面回答我，而是说开始干这份工作想的就是养家糊口，几十年过去了慢慢觉得养家糊口好像就是为了这份工作，所以到后来也就没有什么烦，与不烦了。

说实话与老马相遇只是工作中的偶然，原本不会留下太多印象和记忆，之所以过去这么长时间还能想起他，就是因为他最后这句话，曾让我思量了很久很久……

敬业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开始可能并没有那么高调，之所以选择某项职业最初只是为了生活，为了饭碗，为了养家糊口，可长期持续下去这一切不知不觉反倒变成养家糊口，吃饭，生活就是为了这份职业，也许正是这不经意的转变，才有了梁启超所说的乐业。

后来没过多久，我听说老马退休了，从此也就再没有他的消息。

梁启超在《敬业与乐业》中又说道“凡职业都是有趣的，只要你肯继续做下去，趣味自然会发生”，接着他不厌其烦地列举了几条职业者的人生拼搏和悲欢苦乐等之所以然后引用了孔子的一老句话：“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想必这乐之就是乐业吧！

时光荏苒，一晃几十过去了，钢铁行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巨大变化，可谓沧海桑田。行业统计的方方面面也是日新月异。但钢铁行业统计从业者的天职未变，敬业与乐业的精神继续传承。

我刚到冶金部时国内年钢产量五千吨左右，而今这个数据早已超过八亿。五千万也好，八亿也罢，在我脑海里始终形不成一大推能够看得见，摸得着，数得清的实实在在的实物实体，而仅仅是一大堆的相关数据，所以，长期以来我总是觉得钢铁行业的一切生产经营结果全是那些工作在钢铁企业每一个普普通通的统计人员一笔笔采掘冶炼轧制出来的。

固然，统计更多的是记录过去已经发生的事件，统计人如同历史的忠实撰写者，只是这些过去了的事情他们不是用精巧的文字，不是用绚丽的图画，不是用奇妙的音符，也不是用生动的语音影视等等来描绘展现，大多是用十个形状简单的阿拉伯数字组成的数据以表格的形式来记载。年、季、月、旬、周、日，甚至每时每刻，周而复始，春夏秋冬，花开花落，从不间断。正因如此，钢铁统计从业者不仅是当前真实性的担当者，也是历史可信性的责任者。

然而现实中与其他行当相比，尤其显得轰轰烈烈的钢铁企业中那些忙碌烦劳的统计从业者给人留下更多的是印象却是默默无闻。瞩目的新闻发布会场，精彩的专家学者论坛，喜人的社论公告海报几乎没有他们的声音和身影。可台下幕后的辛勤付出中不知会有多少不为人知的苦衷、委屈、辛酸，甚至泪水。但他们少有抱怨，更没放弃。

他们中很多人终身以统计为业，把青春，把生命中最富活力和张力的年华奉献给了统计事业。日复一日中他们把枯燥乏味升华成一种统计人特有的平和清雅，淡泊名利的人格气质，像当年老马茶杯里的那一丝茗香，也像他那块不大但敞亮的天地里的文竹、水仙、君子兰在俗世杂尘中吐露芬芳。

有人说过：同类人的人生之路同类人最明白，最理解，也最能深刻诠释。如此讲来，统计人的人生之路统计人彼此最明白，最理解，也最能深刻诠释。所以我以为真正的统计人既是敬业者与乐业者，更是行走在“敬业与乐业”漫漫路途中恬谧淡泊，豁达超然的快乐修行者，终如圣人所云：“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

合上课本，摘下花镜，夜已很深，此时女儿已入梦乡。

2018年6月

【炼铁文化】登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