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片段

雷谏声

巴尔扎克没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密史我不会写小说！

无用之用

是不是方为大用

暂且不管不理

好好坐

坐完

了却心愿

是我心之大事

刘天成照着手机抄，滑动手指抄，一字不漏抄，抄得很慢，刚抄到“陪双眼瞎奶奶说话从旧年说到新年”时，爸推开门打扰几句：早点睡，四五点钟就放开门炮仗了，好多年没给你外公外婆初一拜年，今年初一去，约好了你两个姨。

刘天成不得不放下笔，偏头说我今晚守岁，守到放开门炮仗，只睡一会儿就行了，照样有精力。

爸一走，刘天成继续抄，边抄边苦笑，笑爸真当自己给他长脸了——脸上有光叫长脸，也叫争气。爸要真当就让他真当吧，他已经真当了，陪奶奶说话时，听他接电话打电话声音都很大，财大气粗的样，有意流露我读高中了，是高一年级第一学期，有意流露考得很好，电话那头可能没问我排名多少，他都沾沾自喜说了我是全班第七名。

刘天成抄完自己发给陈老师的短信，伸几个懒腰，伸得脸皮变厚了，滑动手指再看一遍陈老师发给自己的长信更变厚了，将计就计，哪个与我闲谈交谈促膝长谈我都要大言不惭我是第七名。

照抄陈老师的长信时似乎越抄越有力量。陈老师心好，劝我别改学文科，别眼高手低，别去当什么作家，相信我物理化学赶得上，耳提面命我还是去考军校好。我究竟是听还是不听暂且放一边，陈老师劝我坚持天天写日记不能放一边，今晚除夕开始写第一篇，接着就是第二篇第三篇。日记日记，天天要有东西记啊，明天大年初一给外公外婆拜年，接着还会拜的，妈是长女，大姨二姨可能先来拜，拜了我家后当然要回拜两个姨家，那就不是一拜二拜，而是三拜四拜，每拜一次都能收获新的素材，何乐而不拜呢。

正月里，拜年拜得真有东西写，写出来的东西叫日记，越记越有味。初八晚上又奋笔疾书，两个姐姐与他只是视频十几分钟就写了四张纸还觉得有话写，写完最后一个字数了数页码竟然达六张半纸，单面字数起码有800，12乘以8等于9600。自己骂自己妈的妈的，四五个钟哆哆嗦嗦写了一万多字，字不够，哆嗦凑，陈老师对自己擅长写哆嗦话是表扬的，暗暗发誓务必发扬写哆嗦话的光大，哆嗦话有光呢，能不能大到哪里去也暂且放一边吧。

越来越觉得写哆嗦话是凑字数的好办法，且有味，刘天成过年的半个月里天天坚持写日记。十五的日记是记别人的，那天是元宵节，与初一比隆重程度稍逊风骚，本想一整天在家陪伴奶奶说说话的，是奶奶耳尖，特灵，提醒天勤一对叔侄又在吵架了，要天勤去劝劝，天勤说我劝得住吗，答应去试试。一去，别人大多在看热闹，他也只好 看热闹了。吵架的真是一对叔侄，侄儿爱打牌爱赌博，输了十几万还不死心，年前说谈了个女朋友需要四五万块，叔叔二话不说就打给他五万块，可侄儿是在说谎，拿去打牌“斗牛”输掉了。叔叔过年回家逼侄儿还钱，侄儿认为逼错了，丢了他的脸，怀恨在心，扬言要叔叔的命。旁边劝架的多是多，竟然没哪个敢劝打牌赌博的息怒，都劝叔叔想开点，想不开也要想开，想不开你能怎样呢？五万块钱换条命呢，还想不开吗？这样一想还想不开，就当被强盗抢了吧，被骗子骗了吧，实在想不开，就当自己患了一场病吧，总之，除了想开没有别的招啊，还是想开吧想开吧。逼债人被劝架人推推搡搡回到自家屋里，喘着的粗气坐了很久才慢慢变细，五万块钱真不想要回来了，真当自己患病了，五万块治愈了是好事，治不愈是坏事，这样一想，才上桌喝酒吃饭，酒喝一大杯，饭吃一大碗。

刘天成元宵节晚上的日记就记中午吵架的事，如果不是陈老师传道授业一般教他认真体验生活仔细观察生活，他真写不出这篇吵架日记。正是因为认真体验仔细观察，他一写又是一个五六千字的长篇散文，从侄儿的爸广东打工突然失踪开始写，可能被人噶了腰子卖了器官，或被坏人制造矿难领了一笔安葬费，娘改嫁异乡，侄儿成了留守儿童，自然成了爷爷奶奶的累赘。那时当叔的爱莫能助，如今能助时已经来不及了，侄儿这个毛坯子粗坯子早已坏了，屎上雕花雕得出花吗？

在爸眼里，刘天勤是刘天成，日记正在写着，爸叫天成天成，你过来一下，奶奶叫你。天成又变回家天勤，奶奶说：天勤，明天你要上学了，我也要给个红包，我身体好，不痛不痒，没病，节省几十年看病钱，如果看一次病花几百几千，凑起来一大笔，等于节省一大笔，要你爸看着办，你爸说看着办了，给了你五千，我要他再给你五千，你好好攒着，银行里存着，以后用钱的时候多得很啊。

爸说好好好，再给就再给，反正我的钱就是他的钱，银行存款都取出来交给他存在他的名下都可以。

刘天成，或刘天勤，元宵夜里又要多写一篇日记。

新学期是高一年级第二个学期，一上学刘天成完全变回刘天勤了，由于陈老师打了个那个的招呼，刘天勤还是听听陈老师的，物理课化学课好好上，作业好好做，赶得上还是改回来，高二分班还是分到理科班去，是不是考军校是不是当军官暂且放到一边去，理科比文科好找工作还是知道的。

到底是小镇作题家，脑子有那么开化，物理和化学两门课程第一次单元考试都及格了，自己为自己不再垫底了而高兴。一高兴又有点得意忘形，竟然作文簿子里夹黑皮本本儿，过年期间写的十几篇人物日记想请陈老师点评点评。谁知陈老师一个字儿的点评也没有，半句话儿的点评也没有。第四次物理化学的单元考试又都多考十几分，物理全班排名十九，化学排名二十六，靠前了很多，才与陈老师说上几句话，算是对话吧。那次也是去捧作文本子，陈老师叫住他：今天的作文题目你去布置，四个字，我想选学，后面打六点，跟大家说六点代表文科理科，想选学文科，那六点就代表文科，想选学理科，那六点就代表理科，要大家写出理由，写出为什么，字数不少于一千，上限不超过两千，今晚交来作业。

刘天勤捧着作文簿子边走边想，越想越觉得这个题是在考我，考我学文科还是学理科，要写得陈老师满意，考军校当军官只字不提，就写理科比文科好找工作就行了，表扬自己毕竟曾经是小镇做题家，物理化学要赶还是赶得上的，争取赶上县城做题家，全班排名前十，争取考上浙大——浙大是陈老师的母校——那就是陈老师的校友——我回到紫东请你吃个饭你肯定给我这个学生校友的面子——我学的是国内国外尖端信息化工程专业，在高科技外企公司工作，月薪两万多，年薪三十多万——到时候你陈老师不可能不让我扫一扫扫成我的微信朋友——到时间微信聊天不可能不聊得有滋有味——如果我学文科学得还不如我爸那个开手扶拖拉机的，我再怎么有初心，再怎么初心不改，你是不会与我聊那种文科天的——滋味出不来——滋味是苦涩的，当然出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