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罈腊八蒜留下的遗憾

开心(王荣新)

一罈腊八蒜留下的遗憾

在耳鼻喉科住院处，赵主任例行查房，当来到一位老翁床前，老人对赵主任说：“这几天我身体恢复的挺好，没啥事我想出院，明天就腊八了，得回家腌腊八蒜。”听了此话，赵主任好像被什么刺激到了，伫立不语，神思瞬间投入到封存的记忆中，一段段的过往，一幅幅心酸的画面在眼前回放。这时老翁的老伴以为她没听见，便追问一句“我们今天可以出院吗？”此话打断了她的回忆。原本想送上几句温情嘱咐的话，可是话到嘴边，却被老翁提到“腊八蒜”三个字折得冰凉。留下一句“你们自己决定吧！”然后转身走了。

赵主任名叫赵晓辉，是这对老夫妇的女儿，八年前毕业于某医学院，现在是这家医院的主任医师。她个子不高，白皙的脸堂，两道柳叶眉下的一对黑眼珠，透射出她的聪明、睿智和力量。

七十年代末，赵晓辉出生在辽东城太子河岸一个农民家庭。她的父母有着中国农村式父母贯有的、旧的传统观念。因为是女性，赵晓辉一出生就不被父亲待见，在她嗷嗷待哺时，因妈妈没有奶水，让他去养羊的邻居家买点奶他都不肯出钱。没办法，妈妈只好用米汤给赵晓辉喂养。

她爸爸的绰号叫赵老大，也是十里八村无人不晓的酒鬼和坏脾气。哪怕是一粒沙、一根草、一丝风，都会使他迁怒。队长家的柴禾垛被他放火烧过；大队部办公桌被他掀翻过。酒后他满眼都是仇恨，村里人见他都躲得远远的。 在家里妈妈是他的出气筒，家里的锅碗瓢盆，箱箱柜柜的残缺不全，都是他酒后的杰作。

赵晓辉刚满一岁时，因出水痘发高烧夜里哭个不停，于是他气急败坏，一把抓住裹着被子的赵晓辉狠狠地摔在地上。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她妈妈气愤不已，急忙把孩子捡起来，指着她的爸爸说：“你这个畜牲，这是一条小命，是你的亲生骨肉，你竟忍心下如此毒手，如果孩子有个一差二错，我绝不饶过你。”

为了要儿子，他心急如焚。赵晓辉出生不到两年就接二连三年让她妈妈怀孕，结果都流产了。后来医生警告说：“如果这样反复下去，不仅得不到孩子，还会要大人的命。”赵晓辉5岁时妈妈又怀孕了，这次，爸爸来了佛心，不让妈妈干任何家务，只负责养胎。这可苦了赵晓辉，洗碗做饭，抱柴、喂猪等活全落在这个幼小的肩膀上。一天，爸爸让她去地里挖野菜喂猪，她没找到挖野菜的铲子，顺手就带了一把镰刀，学着大人秋天割庄稼的样子，举起镰刀落下的时候野菜没铲着，却狠狠地坎在自己的小腿上，顿时鲜血直流，吓得她一边哭一边往家跑，路上碰见一位老乡，用手拍把伤口缠住，然后快速把她送到家里，让她爸爸赶紧去卫生院处置一下，否则破伤风会有生命危险的。她爸爸听了后说：“没事，死了更好。”然后，从灶坑底抓了一把柴禾灰按在伤口上，一边按一边责怪地说：“你这没用的东西，杀鸡还用宰牛刀吗？”几十年过去了，那一道永远抹不去的黑色疤痕，仍停留在赵晓辉的记忆深处。

赵晓辉六岁时弟弟出生了，满月那天，她爸爸把乡亲都请来大摆宴席，开场白上他兴奋地说：“我赵老大也有儿子了，今后，我可以挺着腰板走路了。”接着又说：“咱家赵晓辉已经6岁，也能干些家务活了，谁家想娶“童养媳”给点钱就领走。”这话如炸雷直落到在场人中间，有的人小声议论着“赵老大这个没人性的东西，何时能改变呀？”有几个乡亲起哄“我家没有女儿我们领走；还有的说，“这么好的姑娘给我们做儿媳妇，”大家哄堂大笑。同桌的乡亲看赵晓辉懵懂的表情解释说：“你爸要把你卖了换钱养弟弟。”这话像一把尖刀直刺她的心，她下意识捂住耳朵立即往太子河方向爷爷家跑去。待跑不动时，发现没有人追，才放慢脚步。时而停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像座雕像一动不动，时而坐在太子河岸边，倾听那河水跟她痛苦一样的哀吟。这时远处走来一位来河边钓鱼的老爷爷 ，看她一个女孩独自在河边就问：“小姑娘你是哪个村的，为什么跑到这里来？”无助的赵晓辉见到老爷爷，就像见到救命恩人一样，一边哭一边说出了事情的原尾。老人听她是邻村赵老大的女儿，就知道这孩子肯定受了不少委屈，于是劝她说：“你爸爸是在开玩笑，他不敢卖你，那是犯法要坐大牢的。你现在没有能力脱离这个家，等长大读书了才有出路。”对于老爷爷的安抚，赵晓辉露出了天真的笑容，那笑容充满了期待。

自从有了弟弟，她爸爸脾气好像有些改变，经常抱着弟弟走东家串西家，时不时地还哼着小调。而对赵晓辉还是一如既往地、无谓地指责和打骂。

记得那年三十，她爸爸头一次把爷爷、叔叔婶婶等几位亲属请到家里过团圆年。

除夕的钟声即将响起，外面爆竹声此起彼伏。妈妈正忙着把煮好的年夜饺子往桌子上端，这时爸爸呼来赵晓辉说：“快去厨房的隔板上把腌腊八蒜的罈子拿来。”因为隔板比较高她够不着，就搬来烧火坐的小凳子，刚站稳去搬腊八蒜罈子，谁料罈子太沉，赵晓辉瘦小的身体瞬间失衡，连人带罈子一起摔了下来，罈子摔个粉碎；腊八蒜撒了满地；浓浓的醋味瞬间绕梁弥漫。爸爸应声光着脚跑到厨房，见此残局，火冒三丈，冲着瑟瑟发抖的赵晓辉，啪啪就是几个耳光，边打边说：“你这丧门星，大三十就打碎东西，这饺子没有腊八醋怎么吃？”他的疯狂之举，犹如凛冽的北风，将全家除夕的热闹气氛瞬间扫得荡然无存。

此时的赵晓辉，只觉得天旋地转，眼前金星乱舞，嘴角因强忍哭泣而抽动着。妈妈拿来手巾给她擦嘴角的血，她突然觉得嘴里好像有什么硬东西，吐在手上一看是带血的三颗乳牙。看着被打掉的乳牙，她扑在妈妈的怀里，她的神情是那么痛苦；哭声是那么委屈和绝望。妈妈搂着女儿，心疼的泪水刚要漾出来，又被父亲“大过年的都哭什么”的吼声吓回去了。对父亲的人格分裂行为，亲人们也敢怒不敢言，只能退避一旁同情地哀叹，最后大家不欢而散。

那个三十之夜，赵晓辉内心痛苦不堪，耳朵一跳一跳疼的不敢贴枕头，浑身颤抖似乎被恐惧笼罩着。她翻来覆去睡不着觉，迷糊地收索着，“是我做的不好吗？我也曾学乖向爸爸撒过娇，没有赢得他的喜欢；也曾张开过双臂渴望得到他的拥抱，也是枉然；也曾背着满满一筐野菜，满头大汗地站在他的面前，也没有征服爸爸的心。为什么我和弟弟都是爸妈所生，弟弟有好吃好喝有玩具，我却挨打受骂没人疼呀？”疑问和呐喊在无月的黑暗中，融化成千条泪流，淹没了她的梦乡，这一梦再睁眼时已经到了13岁。

生日那天，爷爷送给她一台当时年轻人最流行的“随身听”。看到礼物她喜极而泣，扑在爷爷的怀里哭着说：“爷爷，你连买药都舍不得花钱，给我买这么贵的礼物，我不要，你快把它退了买药吧！”听了孙女的话，爷爷老泪纵横，摸着赵晓辉的头说：“好孙女收下吧！你命苦啊，没生在好家庭，委屈你了！你用它好好学习，找到一条出路，尽快脱离这个苦海！”

13岁啦！第一次收到生日礼物。晚上她迫不及待地把“随身听”打开，耳机塞进右耳，怎么没声音呢？她把声音调到最高，还是听不见。她又把另一头耳机放在左耳里，哇，高频率刺耳的声音把她吓一跳，为什么两个耳机声音不一样呢？第二天放学她去爷爷家说明情况，爷爷就请邻居家大壮帮查看一下，大壮试听后说：“两个耳机声音同步没毛病呀！”让赵晓辉再试一下，她还是右耳听不见。大壮说：“那是你的听力有障碍了。”

一天，妈妈领赵晓辉来到医院，经检查测试诊断为：“右耳鼓膜穿孔并兼有听神经损伤而引起的重度耳聋，目前中国还没有治愈的方法。”这个诊断如晴天霹雳，妈妈脑袋都要炸开了，差点晕了过去。问其原因大夫说：“其中一种是被什么外力撞击而没有得到及时治疗引起的。”这句话把妈妈的记忆拉回到几年前的大年三十，赵晓辉把腊八蒜罈子打碎，被爸爸重重地扇了几个耳光后，赵晓辉的右耳朵肿了足足有半个月，并伴有高烧呕吐，可怜的孩子没有引起父母重视，如今却烙下耳聋的残疾，回家的路上妈妈后悔得泣不成声。赵晓辉更是沮丧，回想13年的全部生活，自己究竟犯了什么错？竟然受到如此残忍的惩罚，她百思不得其解。“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回到家里，她仿佛被恶梦惊醒，那失神的目光开始凝视，停留在一种念头上，那就是绝不能继续成为旧的传统观念的牺牲品。如果不反抗，暴风雨永远不会过去，雷霆时不时就会劈来。想到这，所有的困扰、恐惧、焦虑和奋发反抗，几乎从这一刻开始转变、升腾。

面临升中学了，这是她期待已久，追求梦想、自由的转折点。爸爸却说出一百个理由阻扰她去城里继续读书。对此，赵晓辉心想要么毁掉自己，要么抗争到底。这天，她把菜刀按在腰上，站在爸爸的面前，她那犀利的眼神直刺爸爸的心脏，然后高声严厉地说道：“赵老大，你不要用女孩子读书没用那套托辞阻碍我继续读书，那只是一种陈腐的男女不平等的旧观念，不是法律，约束不了我。如果你不让我上学，我的愿望一旦破灭，就丧失了我活在世上的唯一目的。我的遗书已经写好，上面诉说了13年来你对我和妈妈家暴的种种事例，你已经触犯了家暴致残的法律，如果再加上我这条命，你就是十个赵老大也逃不出法律的极刑，到时你追悔莫及。”她爸爸睁大眼睛怎么也不敢相信，眼前教训他的竟是他一手塑造出来的逆来顺受，被任意打骂而不敢反驳的赵晓辉。再看她腰间那把他昨天才磨的锋刃铮亮的菜刀，顿时心生胆怯，他不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于是态度放软地说：“姑娘，你冷静一下，不是爸爸不让你上学，家里不是拿不出钱吗！明天我就把猪卖了，换钱供你上学行吗？”“只要你不阻扰我继续升学，其他的事我自己想办法。”赵晓辉答道。

她坚信再差的人生，只要你不投降、想赢，谁也阻挡不了你。她的壮举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争得了平等的权利。

从此，她靠自己的拼搏和努力，六年后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医学院，成为全村第一名女大学生，改写了自己的命运。

如今，她用自己学到的医学技术造福于民，解除了许多父老乡亲耳鼻喉等五官方面疾病所带来的痛苦，成为远近闻名的医学专家。

接下来是岁月，每逢节日她回村里看望父母，乡亲们都远接近送，用敬佩的眼光仰慕她、恭维她、爱戴她。父亲也用好菜好饭招待她。

正像意大利作家但丁描述的那样：“当你拨动金琴的时候，能使猛兽俯首，树木和顽石随之起舞”。

不堪回首的童年往事，虽然给她留下右耳失聪的残缺和遗憾，但是，她给人们讲述了一个完整的人生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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