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这是我第四次从这个村子回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村子名叫海子村,听名字有点像童话故事里的一个地方。它位于贵州省黔西市离城里约10公里的一片田地规整、柳垂湖岸、质朴恬静的土地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当地有首民歌这样唱到:“高高的乌蒙山,美丽的水西女,爱唱着水西谣,等待着回家的人……”。是的,连续四年的夏天,我都要来到这个村子,就像回家一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来这里做甚?避暑,为什么来这里避暑?这要从五年前说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19年春天,和我相伴36年的爱妻因病故去了,我仰天洒泪,悲痛无比。</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杜鹃花盛开时,和我情同手足30多年的一帮哥们,为了削减我内心的痛,约我来到这个地方。这是其中一个和我同姓,同龄,有着极其相似的家庭背景和生活经历,且在若干大大小小的各种观念上,有着几近相同认知的哥们儿,本文的主人公——张琦的家乡。</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高大的杜鹃树满山遍野,绵延百里。硕大的杜鹃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蔚为壮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晚上,我们来到海子村,住进一家张琦朋友开的民宿,丰盛的土菜让大家饱享口福,醇香的酱酒使大家飘飘欲醉。</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第二天早晨起来,凭栏远望,海拔1400米乌蒙山清新的空气徐徐飘来,只见轻纱薄雾,露珠欲滴,清溪潺潺,喜鹊喳喳,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离开时,一哥们对张琦说,明年夏天帮我预定两个房间,我们来这儿避暑。张琦点头答应:没问题,这里我能作半个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回重庆一个月后,在一次哥们儿聚会时,张琦向大家宣布,已和老家的四个弟弟商量好,准备共同出资,在海子村盖一栋房子,今后每年夏天请大家去避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刚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是半信半疑,盖栋房子哪有那么简单。直到张琦把打地基的照片和视频给我展示时,我相信了,这是真的。</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这家伙不愧是当过兵的,在建房子这件事情上,充分展示了在部队练就的说打就打,说干就干,雷厉风行,勇往直前的顽强作风。在他的主导下,买地、办建房手续、设计、买建材、施工等流程几乎是一气呵成。他说:一定要赶在明年夏天前完工。</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经过张琦和其三弟半年多的艰苦努力并在其他三个还在上班的弟弟协助下,这幢名为"怡园"的四层楼房如期拔地而起,顺利竣工。</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张琦说:建这幢房子有两大初衷,一是为这群几十年不离不弃的珍贵老友提供一个基本的避暑之所;二是父母虽然不在了,但家不能散。建房子便是凝聚家的最佳方式和途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20年夏天,我们应邀来到海子村。当站在这幢房子前,尽管在张琦的手机相册里已看到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象给震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准确地讲,这不只是一幢房子,而是一个院落。从门额为“怡园”的圆形拱门进入,只见花窗围墙环绕,花台鲜花盛开,一大拢竹林青翠葱郁,顶天立地。一幢起于垒土之上的四层楼房扑面而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一楼大门一幅张琦亲自草拟的对联赫赫夺目。对联用整块香樟木作底料,用黔西城传统的"阳刻"手法刻就。上联:赏东厢花听西窗雨三杯清茶谈天地,下联:迎南归客接北渡友一壶老酒笑人生。横批:气养六合,给人的感觉真是酣畅淋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楼是公共活动区域,电视室、茶室、棋牌室、餐厅、厨房一一俱有。餐厅正中,一幅李白的《将进酒》全文书法作品跃然上墙,很是醒目。</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二楼是张琦的住所,也是主要接待老哥们的地方。共用前厅的门楣上,有三个刻在老柏木上的大字:“一啸堂”。取所谓“一啸山河动,雄风憾九州”之义,比较准确地反映了张琦的性格特点,也在一定程度和角度上彰显了他的人格厉练、人品要求以及对理想信念的追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进入到房间,崭新的床上用品铺理得规规整整,墙上的挂画反映出主人的喜好,卫生间里,拖鞋、香皂、牙膏甚至洗衣液一一俱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晚上,张琦兄弟们用当地的土菜土酒给大家接风。开席前,张琦饱含深情以全文朗诵李白的《将进酒》作为祝酒词,字句声声充满着韵律、感情和豪迈,使人心房血涌颤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阵主人家精心准备的仪式过后,天空已是星辰闪烁。身心欲醉的我再次站在院子里打量着这幢楼房,看着它的形状、色彩和迷郦的灯光,我似乎在它的背后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一个在慢慢倒流的时光中不可能再熟悉的身影,只是这个身影变得既更加丰满和高大,又有几分新异神奇起来,我不得不重新来审示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张琦是土生土长的贵州人,但血脉里却流淌着三晋大地的基因。他父亲当年从山西大同参加人民解放军,跟随队伍一路西进解放大西南,一直打到贵州,然后部队就地集体转业复员,找到一位贵州女子,一气生下五个儿子,张琦排行老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张琦小时候的记忆里,父亲雄性十足,粗暴严厉,因作业没做好,可以在大冬天从被窝里拖出来就打。但张琦说我不恨他,也许这就是父爱:沉重而复杂。</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慢慢长大的张琦和那个年代的许多青年人一样,上完中学,上山下乡,1976年入伍当兵,先是在云南,1978年经部队推荐考入第三军医大学,毕业后提干留校,开始了充满憧憬又写满故事的人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1981年从政治学院毕业后,分配到第三军医大学任教员,落座的第一个办公室,就和张琦的办公室门对着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由于都处在年轻气旺,而且都是单身汉的年龄,很快我们便认识并有了沟通,进而了解到我们同姓同龄,同年参军,一下有了一种天然的亲近感。那些年,我们一同上班,一同下班,一同去饭堂,一同逛大街,如影随形,心照不宣,成了很好的朋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晃40多年了,我们在天安门前留影,在北海公园划船,躲在办公室看窗外电话班女兵上下班,一到周末到处打听哪里举办舞会,后来我们俩一合计,请示领导同意后,公然在政治部会议室办起了舞会,成为那个还不是很开放的年代里的一个“壮举”。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星移斗转,世事变迁,后来我们先后离开了各自的办公室,在不同的轨道上延展着不同的人生。张琦先是调到另一个部队单位,后来转业到地方工作。空间将我们隔开的很远,不能经常见面和联系,但内心的深处一直保留着彼此的位置,感情的纽带牵拉了几十年。</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张琦有才,字写得很好,年轻时拉得一手还不错的小提琴。曾是解放军西安政治学院文艺宣传队的队员。文笔也还了得,试举几例:两篇散文作品《本质是军人》、《心中有了您》上了《人民日报》文艺附刊,后被收入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八十年代散文选》一书;两篇报告文学作品《士兵·2093》、《老水手的船歌》被编入解放军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的报告文学集《众山之子》一书;一篇报告文学作品《死亡地带·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被收入西南师范大学编辑出版的报告文学集《比较与鉴别一一两种社会制度的多维透视》一书。此外,人物特写作品《"狗班长"和"飞虎"》上了《人民日报》主办的"全国金马文学人物特写征文"专拦,并获二等奖。在地方检察院工作期间,反映重庆检察官忠于法律,恪尽职守的多篇文学作品多次整版刊登在《检察日报》上。其中有侦办影响极大的、重庆第一例"零口供"执行死刑的大贪官胡启能案,有公诉轰动极强的"渝湘鄂系列持枪抢劫杀人案"的主犯、魔头张君案等等。作为一个军队转业干部,他所宣传过的重庆检察官群体,大到最高检察院反贪总局局长(后任),小到基层检察院的普通检察官。他所从事的检察宣传工作,曾达到一个顶峰,多年无人超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在第三军医大学干部部门工作时,所在岗位对其业务能力要求很高,在上级部门考核时,其业务素质在整个系统总是名列前茅。</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张琦有情。他在老家是出了名的大孝子。出来工作几十年,每年的春节,无论天寒地冻,风雪交加,费尽周折,一定要在大年三十前赶到家和爹妈一起吃年夜饭,给二老带去欢乐,送去温暖。</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物质上,张琦孝不比兄,从小到一根针,大到一套房,都是一个人在默默为父母付出。93岁的老父亲,是在他的怀抱里落下的最后一口气,89岁的老母亲,是枕在他的胳膊上停止的最后一下心跳⋯</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我妻子病重时,他赶到家里问需不需要钱,弥留之际时,他无奈搓手叹息自己帮不上忙,只能托人想办法弄来长江里的野生鱼,金佛山上的土鸡鸭,希望能让她喝上最后一口鱼汤鸡汤…</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爱妻去世后,张琦对我说:如果要选墓地,他有朋友是巴南区某殡仪馆的老板,如果觉得那里可以,一切由他包办,不要一分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18px;"> </span><span style="font-size: 22px;">张琦思想积极,人格独立,意志力强,具有很强的认识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单举几个事例印证之。</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上世纪八十年末九十年代初,邓小平南巡讲话掀起了中国改革的大潮,张琦觉得既然赶上了这个时代,就应当参与体验一下。于是,他毅然决然脱下军装,南下深圳,西闯云南。这个过程中的诸多精彩故事,有我耳闻的,也有我目睹的,还有我参与的。这家伙还真是真真切切、实实在在地体验了一把人生!</span></p><p class="ql-block"> <span style="font-size: 22px;">2005年国庆长假期间,张琦自驾广西旅游,途径贵州时,突然发现尿血。于是电话咨询原三医大大坪医院的医生朋友,交谈中,医生朋友针对张琦无所谓的态度,非常严肃地对他说:男人的无痛血尿是很凶险的,你必须高度重视,立即返回检查治疗!后经检查,高度怀疑是肾癌,需手术切除。对此,张琦泰然处之:切就切吧,反正一个肾也够用了。话语很轻松,象风摇落树上的雨。手术前夜,他居然还在南滨路陪友人饮酒作乐,以至于夜班护士多次电话摧促,他才回病房做术前各项准备工作。手术当天,他对护士说:请转告医生,我的腰子切下后别扔,给我留着下酒。尽管是玩笑话,可护士还是一脸愕然,也许她从未见过如此异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一次,张琦家乡驻重庆办事处主任请他吃饭,出于乡情和友情,他答应了。赴邀途中遭遇堵车,主任打电话,说搞快点,今天同桌的人员中有两位厅级干部,让人家等久了不好。这话里话外透着的谄媚劲,让张琦好生不爽。"厅级干部关我鸟事",立刻掉头折返,不去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老父亲去世办丧事,道场上子女们按习俗都披了麻戴了孝。可道场法师对张琦说,你是老大,还要在腰间拴一条草绳,并且要拖在地上。张琦坚持不拴,他对法师说:我已经披麻戴孝了,再拴一根拖地草绳,一是不方便端茶倒水接待亲戚朋友,二是人来人往中如果有人不小心踩住绳子,还可能会出安全事故。须知,在张琦的老家,不论你高低贵贱,在这种特殊场合,对法师都是言听计从,更不可能去挑战法师的尊严和权威。于是,法师怒而斥之:你不栓就是不孝!张琦咆哮回应:我孝不孝天知地知我知,爹知妈知兄弟知,不容你说三道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张琦这种刚柔相济的性格最惊心动魄的反映在给孙子起名这件事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2020年,孙子出生,给张琦全家带来莫大的欣喜,他在忙里忙外的奔走中,伴随喜悦的同时,一桩心事涌上心头:孙子跟谁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照理说,孙子随父(张琦的儿子)姓,天经地义,问题是,张琦的儿子并不姓张,这是怎么回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原来三十多年前,张琦和妻子生下儿子,他的岳父甚至比他们夫妻还要兴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张琦的岳父,河南人,随部队东调西遣,到重庆后组建家庭,生下两个女儿。多少年来,岳父由于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观念作祟,一直没有带女儿回河南农村老家,怕无颜见父老乡亲,更怕愧对先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外孙的出生,让岳父看到了希望</span>,<span style="font-size: 22px;">于是用商量的口气请求张琦,外孙能不能随他姓?张琦经过短暂的思想斗争答应了。后来,我与张琦聊起此事,他说:虽然我有充足的理由不答应,但我理解老岳父,重男轻女的思想观念已深入骨髓,后继有本姓男丁,是他一生的心愿。再者说了,他毕竟是一个为新中国的诞生和社会主义建设立下了汗马功劳的老英雄老前辈,同时也毕竟是半个爹,实在是不忍心拒绝他老人家。用此滿足他一生一世的心愿,一来是向老军人表敬意,二来是向老岳父尽孝心。</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时过境迁,岳父已离去多年,儿子随母姓已成自然。现在孙子出生了,张琦认为,当年同意儿子随母姓的那个境况已不存在,孙子的姓氏自然应回归张琦本家。认祖归宗,是我中华民族传统的本质要求,宗脉延续,是我中华文化的内在必然,此乃毋庸质疑、不可争辩!张琦如是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张琦的想法一出,家里立刻炸了锅,关键是,张琦多年来对儿子要求严厉,父子之间的关系时常紧张,甚至处于对峙局面,现在遇上这事儿,怎么和儿子沟通?</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眼看上户口的时间就要到了,张琦做了最坏的打算,在和儿子最后一次摊牌式的谈话中,他说,紧握着的拳头是攥出了水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最后的结局是,儿子同意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风暴过后是彩虹,不久在张琦生日时,收到了儿子“爸爸生日快乐”的祝福,这祝福字字敲在他的心坎上,是理解,更是谅解,多少年了,张琦等待的就是这一刻,长大后从不流泪的张琦,此时已是泪水涟涟。</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写到这儿,再回到海子村的那幢楼房,我似乎找到了把这件非常困难的事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办的那么漂亮完美的原因,它把张琦一生聚集的底气、才气、骨气,人气…等等,全部筑造在其中。</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 22px;"> 去年11月上旬,我和夫人应邀前往黔西参加张琦家三弟嫁女的婚礼。婚礼高朋满座、张灯结彩、仪式感人,我和张琦邻座被安排在贵宾席,席间宾客们川流不息前来敬酒,张琦自然成为首当其冲。敬酒者不乏属地要人,但不论何人,一口一个大哥,话音里充满着尊重和敬佩,令张琦应接不暇,起身不断。我看得出,也听得懂,这大哥的称呼里自然有排行老大的缘故,但更多的是对这位大哥内在的品行、气质和精神的认可,我作为知根知底的朋友,此时也感到满身荣光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