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不懂爱情

刘丹(广州)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件事已经过去很多年了,但是,它却一直时不时地浮现在我眼前。最近,它更是使劲地搅扰我,提醒我:这件往事不容忽略,不容遗忘!于是,我的心对我的手说:“暂停写大文、长文吧,写这篇小作文,或许对你换换思路,以使你接下来更顺畅地写长篇大有裨益。”</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心是不可违抗的。</span></p> <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年我15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按照“抓革命促生产”办公室的通知要求,家庭主要成员不在地直机关工作的老弱妇孺,必须在一个月内将户口随迁到该去的各县。逾期不搬者,将由机关纠察队采取革命行动,予以强行迁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意味着,我家在省城的留守人员将被扫地出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很快,有个姓杨的阿姨就上门来摸底了:“你家哪天搬呀?我好准备户口准迁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试探着问:“我外婆年老多病,弟妹年幼需要得到良好的教育,到县城去的话就……可不可以让我们……留下来?杨姨,求你了,好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姨眯缝着双眼,把我打量了很久。之后,她问:“你今年十几了?虚岁总有十七八了吧?在农村,这个年纪早就有婆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话说得我满脸通红,我一时答不上话来。</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姨没有给我“思考期”,只管把羞涩的我扔在树影里,自己甩着两只肥大的军装袖子,走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姨走了没多远,迷瞪过来的我追上去问:“我们的事能办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就看你的态度了。”杨姨说,“如果你愿意……我会想办法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急忙表示:“我愿意,你替我们想办法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第二天,杨姨又来了。她把我叫出门去说:“这是今晚中华电影院的内部电影票,你陪我弟去看电影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本能地拒绝说:“我不想看电影,你另外找人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姨愣了一下,问:“你昨天对我说什么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也愣住了,问:“我没说要看电影呀,你是不是……记错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谁说她外婆年老多病,弟妹需留城上学的?是你说的吧?莫非我也记错了吗?哼,自娇自贵!”杨姨说完,转身就走。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一下就明白了,在户口与电影票之间,我选择电影票就等于选择了留城。反之,就是放弃我们一家老小的城市户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不容迟疑,我跑上去冲着杨姨的后背说:“电影几点开场?我一准赶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当天吃过晚饭,我对外婆说,我得去同学家打探一下搬迁的事。</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起风了,怕是要下雨呢。”外婆说,“明天去不行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答:“这种事能定就趁早。”</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声音很苍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已经出门了,我又折回来,悄悄将一把剪刀放进衣袋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直到电影开场,杨家那个电影爱好者都没露面。日本军人山本五十六在银幕上大喊大叫,场上有人骂道:“欠揍!”</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一道手电筒的光柱照射后,工作人员带来一个戴着口罩的男人,在我身边的空位子上落座,我的手心开始出汗了。我感觉到他在侧面端详我,我赶紧把身子使劲缩了缩,以便离他远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倒凑过来,说:“出去吧,我有话对你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摇摇头:“杨姨要我把电影看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姨那儿由我去说,行吗?我在发烧呢。怕你久等,也怕杨姨找你的茬,我才勉强赶来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的鼻音很重,听得出是重感冒。</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做声了。等他站起来先行离去,我才跟在他后面走出电影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们在无人的街道上默不作声,生怕惊动了街道的冷清,就这么拘谨地走着。好半天,他冷不丁地对我冒出来一句:“对不起,我姐伤害了你!以后,她再给电影票你不要拒绝,让她以为我们一直在一起看电影。”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到这里,他剧烈地咳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让她以为我们一直在一起看电影?我追问:“然后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然后你把票撕掉就行了。再然后,等她把你们的户口留下来,由我去对她说,我和你合不来,我们吹了。你看这个办法行不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怎么不行?太行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但在当时,我不无忧虑地说:“这样岂不是骗了杨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是她不对在前,我们在后的呀!你就别操这份心了!但是,我毕竟不了解你,我们究竟为什么合不来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我那活跃的思维及时赶来救场,我赶紧自我贬损了一番:“我牙尖嘴利,很难跟人搞好团结;还有极其骄傲,自以为了不起;喜欢当面不说,背后乱说;一事当前,先替自己打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哈哈大笑:“自由主义的多种表现你都占全了,谁还敢把你往家引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连声附和:“就是就是!这样保准把你姐吓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他不笑了,只是怔怔地看着我说:“你这么小,正是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纪,却早早承载了生活的艰辛,难为你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好像我的难处都是他造成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不愿让他如此自责,于是立马转移话题:“杨大哥,把电影票撕了挺可惜的,你很喜欢看电影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说:“第一,我不姓杨姓何;第二,我不喜欢看电影,因为来来回回就那几部影片,那些对白都让我的耳朵听出茧子来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刚想笑,他及时拦截了我不合时宜的笑意。他告诉我,他的姐姐从小就过继给了姨妈,所以他们姐弟不同姓。他还说,由于姨父是贫农成分,所以姐姐是转业军人。而他,就只能是“臭老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姐姐认为弟弟是书呆子,一再教育他这个弟弟说:“找对象一要找年纪小一点的,女孩年纪一大就都成精了;二还要家庭有点问题的,有太红太强的家庭作背景,往往会孵化出‘飞天鸡乸’(厉害的女人)。不管是成了精还是成了‘飞天鸡乸’的女子,那都是你这个文弱书生消化不了的主。”</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在这样的思想支配下,她做了这样的蠢事。别怪她,好吗?”何大哥说,“我已经批评过她了,不过没用。我不知道她怎么会是这样。”</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我很大度地说:“这不怪她,她是为你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这一问,我的警惕性立刻上岗:“你问我的名字干嘛?你有点居心不良哦。不是说好了,等把我家户口留下来,我们就是陌生人了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笑了:“你果然嘴巴子厉害!作文也一定写得好吧?”</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很伤感地说:“但是在学校受到了批判,说我走白专道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叹息:“一个不要文化的民族是没有前途的。”</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只有没文化的人才仇视文化!”</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他又说:“仇视文化是对历史的反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由衷地赞叹:“你说得真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你说得也好。”</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嘘——”这时,我把食指竖在嘴边,“有人!”</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何大哥四下看了看,疑惑地问:“哪有人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怎么没有,你听,那么多人都在说——‘是呀是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秋天里显得无情的秋风,把路树的叶子吹得哗哗作响。乍一听,还真就像有人在说“是呀是呀”。</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何大哥立刻用领袖的腔调说:“好啊,人民群众都被充分发动起来了,大家的觉悟都挺高的嘛!”</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两人一齐哈哈大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说话间,就到了南区大院的门口。他说:“好了,再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很有礼貌地说:“你请回,再也不见。”</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搬家的卡车在南区出出进进,送电影票的杨姨在我家进进出出。我对杨姨的弟弟“守合同,重信誉”,每次杨姨前脚刚走,我后脚就把电影票撕得粉碎。</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做这么操蛋的事,总归不是那么理直气壮,几天下来,我便疑心生暗鬼了。也许我对杨姨的态度一直是敬而远之,丝毫没有即将成为亲戚的那种热络,这让我感觉到杨姨那狐疑的眼光,已经将我从上到下地扫描过很多回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眼下,想向何大哥讨教“我应该怎么办”都不可能,因为,他在那一头也同时把电影票给撕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没有交流和沟通的渠道,如何应对杨姨的怀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一切只能靠自己。</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在南区大院梭巡,果然看到杨姨在给别人家发放户口准迁证。我凑上前去,说:“杨姨,请你转告何大哥,今晚我想陪他去吃老友面,这样感冒会好得快一点。”</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杨姨从鼻子里长长地“嗯”了一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回家的路上,我琢磨着杨姨那一声“嗯”的意思。</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从我第一次接过杨姨电影票到现在,已经有近20天了,我却还要陪她弟去吃让感冒好得快一点的“老友面”——这不明摆着我和她弟一直没来往吗?送上门去的穿帮,面对面的穿帮,不打自招的穿帮——我真傻到家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天,我怀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来到约定的地点。没想到,在中山路那家老友面的店里,我竟出乎意料地见到了何大哥!见到他,没有多余的开场白,我直奔主题:“我担心你姐已经看破我们的把戏,你赶紧想想办法。”顺带着,我把自己白天托她约他出来的话重复了一遍,并一叠连声地埋怨自己傻、蠢、笨。</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何曾想,何大哥却告诉我:“你让我姐很高兴,她认为你是不谙世事的好女孩,就连约会都不懂得如何约。”</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啊?那一刻,我是真不知道,到底是我傻,还是杨姨笨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这时,何大哥说:“我姐替你约我的时候说,你家的户口已经留下来了。我不需要再想什么办法去瞒她,你放心,再过两天,我就对她说,我们吹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那一刻,我高兴得语无伦次:“谢谢你们姐弟两个!你们让我这个傻瓜办成了一件大事!今天我请你吃老友面,我袋里的钱刚好够买一碗老友面。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何大哥没再说话,他到柜台去,买了两碗老友面。</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坚持把一毛五的碎钱塞给他,推来让去之间,钢镚滚落了一地。</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因为不再需要我去面对楊姨这个大麻烦,我对何大哥说的话就多了起来。我告诉他,我曾经在识字之前,用汉语拼音给毛主席写了一封信,让老师们都很惊讶!我告诉他,我按毛主席“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期望,刻苦学习的结果是,革命群众写我爸的大字报,里面的生僻字全都难不住我……</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吃面的时候,我盯着他问:“哎,你怎么掉泪了?”</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辣的。”他说。</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我很自豪地说:“我不怕辣。”</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与何大哥分手后没几天,杨姨就没再给我送电影票了。这预示着我与何大哥的所有关系,就此彻底完结。</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大半年之后,我随着我的校友一起,到农村去插队。接着,我妹和小弟也先后成了郊区另外两个公社的插队知青。父母只好将外婆的户口迁到县里去了,何大哥当初的一片好心,并没有留下好结果。岁月悠悠,何大哥那人那事,就这么淹没在时间的长河里。</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早年,我偶尔想起当年这档子事来,会叹息:杨姨试图以户口换弟媳,这大概是早年以权谋私的小招吧?后来,再想起这事,会想象:不知道杨姨再会用什么办法,去为自己的弟弟找女友呢?及至今日,我又再次想起此事来。根据我的经验,一件事经久不忘,就一定有其保留的价值。那么,还想啥,说啥,问啥呢?写下来便是。</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后悔没问他的名字。</span></p><p class="ql-block"><span style="font-size:20px;"> 行文至此,心里已经为他取名为“何必问”了。</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