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节于我最有价值的事情是与家人的团聚,以及春节来临前的忙碌筹备和长长等待。越来越接近幸福顶点的过程,有时候远胜于高光时刻。我宁愿永怀对幸福的期待,也不愿背对幸福高潮之后渐行渐远的低落淡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再有几天就过年了,我的心再也不像小时候一样躁动不安了。那时心总慌慌的,等待父母是否买了新衣,等待买炮仗的店铺何时开业,等待姥爷何时杀猪宰羊,守在锅灶前咂嘴流涎,等待姥姥何时将喷香的肉方端上。儿时最简单的等待现在想来是人生最纯真的幸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时候,我有几年是在姥姥家苏村度过的。那是八十年代,农村的春节年味向来是浓烈的。过了腊八不久,跨街就拉起了五颜六色的花纸门笺,两纸间隔要设一盏木框烛火方灯,传统年画裱糊,入夜点亮红色蜡烛,灯烛辉煌,引得整条街道红彤彤、亮堂堂。但点灯是颇费人工的,村民须轮流排班。我们小孩跟在大孩子后面去捡拾烛油,有时偷偷撅掉整根蜡烛,然后在大人的嗔怪斥责声中嘻哈四下逃散。</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红蜡烛在那个年代是过年必备之物。院落里要设置天地三界、观音大士、灶王土地、关公财神等“家宅六神”以及仓廪五谷、车马路神等画像牌位,都是草粉纸套红黄绿黛四色油墨雕版印刷,线条粗犷,历代传承。香炉烛台设案,或以粗瓷青碗代替,枣花馍做贡项,除夕和初一还要奉上刚出锅的饺子。红烛往往置于两侧,将灭续延,这是年节里重要的仪式。我们小孩更喜欢小的红烛。从集市或者村头小卖部买来蜡纸包装的红烛,夜里聚在一起点亮做游戏。那个年代人们都很节俭,红烛不总是要花钱去买,我们常常四处收集残烛余烬。倘若家里杀了年猪,用猪蹄褪去的脚趾,将烛油融化或偷偷用猪油,加灯捻定型,也便能点亮那时的年夜。</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虽然那时生活艰苦,物资不富裕,但回忆总是很美好。那时全家人一个都不少,自己又最小,到处有人宠,有人爱,有人嘘寒问暖。入夜,一家人挤在暖暖的土炕上,拥衾夜话,屋内火炉上是碳烤的铃铛脆枣和红薯。清早醒来满屋飘香,还有一夜悄悄爬上窗的冰凌霜花,还有恋恋不舍的温暖被窝。而现在红烛熄灭,家人离散,自己只身天涯。岁月无情,疼与痛需要自己一人肩扛,天地宽广却无处安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关于年画,还有未尽的回忆。街里除了花纸门笺和红烛方灯,还有张贴在村民群聚处的墙上年画。大抵分为两种,一种是吉祥喜庆题材的单幅画面,比如五福连娃、童子抱鲤、八仙过海和戏剧题材的小生花旦等。另一种是诸如三国演义、红楼梦、二十四孝等传统故事的连环画图,一张张接续黏贴。这些年画都集中贴在一起供大家欣赏。</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街里除了年画还要架起新年秋千。那时秋千不同于现在所见,它非常高,约有二三层房高,近十米,由粗壮的木桩和结实麻绳搭成。这种秋千只有大人和大孩子才能玩起来。玩法也不同于现在坐姿式秋千,人需要站在秋千荡板上,或单人站立,或双人面对面插脚站立荡,有些像现在朝鲜族的习俗玩法。外人给一推力后迅速退出,玩者在荡板上双腿一起一蹲自行助力,秋千便慢慢飞扬起。艺高胆大者可荡成90度,近乎与地面平行。秋千架下的大人自觉排队候玩,但人多不敷分配。我和小伙伴们欢呼雀跃,只觉好玩,却不敢近前。</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正月初十“烤虱子火”和十五“烤柏苓火”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新春习俗。初十这日各家要将屋内院外破烂的筐篮、扫帚、草帽、萝、扇等物汇集门外,点火烧掉。各家还要比拼,谁家的火焰更高更旺,谁家来年日子就更红火。这实际是清污去垢、吐故纳新迎接新年的好习惯。而正月十五烧的却是松柏树枝。人们凑近噼啪作响的松柏火堆,探烤身体各部位,边烤边念念有词“烤手手不冻,烤腿腿不疼”,以求消灾怯病。我们小孩子总调皮地去烤屁股,还不时地往火堆中扔炮仗。人们欢快的围拢火堆祈祷新一年身体健康。孩子们并不在意这两个相邻的年节烧的是什么,只管尽情地到处收集能烧的各种物件,祈求天快点黑下来,匆匆吃完饺子将火点起来。</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春节除了好玩好看之物外,顶重要的算是吃了。从喝腊八粥开始,各种美食在腊月里就开始渐次登场。腊月二十三是“祭灶日”,将旧灶王神像于灶膛内烧掉,寓意灶王爷辛苦一年送其回天宫复命。这一天,用黄米和麦芽熬制的糖瓜必不可少。杀年猪、煮肉方、炸丸子是腊月里的头牌菜。请了杀猪师傅上门,好烟好茶候着,随后磨刀霍霍,猪儿嗥叫声传遍街坊邻里。猪血加盐不停搅拌最后凊固成红豆腐。净肉切成方型,煮七分熟,置于瓦瓮,热猪油封住,是为北方腌肉,可以吃上一整年不坏。猪骨头也不丢弃,收集起来,等着推木车、摇拨浪鼓的百货郎进村子换泊头火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的父亲在这样的年节一定会炸丸子,顺带炸豆腐、炸小果、炸糖心年糕,都是过年的传统美食,油炸也是北方冬日储存食物的传统方式之一。父亲把这些食物盛于搪瓷大圆盘,熬大锅菜或是葱油凉拌,相应食材可信手拈来,足可美美吃上一整个正月。父亲将动物内脏称之为“下水连挂”,收拾起来颇费工夫力气,煮熟之后为“杂拌”,热炒凉拌皆为年节上品,是那个时代农村的顶级美食。</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信奉正月不做活的传统,所以要在腊月里准备很多很多馒头。筷子蘸色点红,兴致盎然时还会做一些形如盘蛇、刺猬、花屏等枣花馍。大枣要早早泡软,动物眼睛和花屏馍都用得上。用剪刀在面团身上一刀刀剪出刺猬的针刺,花屏馍由圆面饼折叠成四分之一圆,刀切后叠摞在一起,筷子压出花屏,再以大枣点缀其间。这些传统新春花馍从小我跟着父亲学,也算是文化传承吧。早些年父亲会亲自蒸做,去世前他淹缠病榻两年之久,羸弱体虚,只好买现成的,但购买数量依然庞大。吃过苦的父辈总怕过年待客不周,物资准备充裕,心中方才踏实。这样的操劳,父亲一直会持续到大年三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父亲知我爱吃“蜜三刀”,每逢过年必采买准备。蜜汁沁入油面,软糯香甜,十分受用。父亲去世快三年了,再无人问起我的美食嗜好,再无人关爱我,只好过年之际自己准备,打打牙祭,聊以自慰,权当犒劳奖赏辛苦了一年的自己。更多是追忆我原生家庭的习俗,去感知父亲对我曾有过的爱。</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新年到,闺女要花,小子要炮”是那时那年的孩童新春宣言。鞭炮于我总是美好的记忆,新衣却是酸楚的景象。过年时节,父亲才会给一些零钱,买来炮仗,一挂挂的被自己珍藏起来,日日数着去燃放。“大地红”舍不得像现在这样一响到底,总要拆散了,想出各种方法一个个燃放,即便哑炮也会被掰开露出火药粉,将好炮架在上面,组成喷火响鞭。</p> <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新衣照例应是新年必备品,过新年穿新衣,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但对于当时我的家庭却是有些为难。那个年代正是手工制衣向成衣的过渡时期,成衣虽贵但样式新潮,比父母做的衣服好看,所以大家趋之若鹜。经济并不富裕的父亲总劝我穿母亲的手做衣服,如此,过年穿新衣一事上我常常不开心。有一年见邻家大刚二刚穿了奢侈的皮夹克,我哭闹着向父母索要,现在想来自己当时实在不懂事,不体谅那时父亲照顾多年患病母亲和抚养我们姊妹三人的清苦,时至今日,自己常常还懊悔不已。父母2021年在一个月内先后去世,我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没有爸爸妈妈的孤独小草。我和哥哥姐姐收拾二老遗物,从衣柜中找出很多布匹料子,伫立凝望着这些年代感的物什,踩着缝纫机的母亲宛然在目,多么希望母亲能为我再缝制一件新年寒衣啊!</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新年似乎是春联灯笼、鞭炮红烛、美食美酒、新衣新鞋等构成的喜庆佳节,其背后真谛却是家人团圆欢聚。年,不是物质的丰富和满足,而是亲人的相聚和美满。今年龙年春节,华中暴雪,四方游子依然迎雪向着家的方向艰行聚拢。风雪再大,路途再难,只要家在前方,心中便有一盏明亮牵引的灯,指引我们回家。父母去世前的那个春节,二老沉疴已久,我深知来日不多,再相聚无望,冒着新冠封控隔离的风险,闯关越寨,将姐从封斯婆家接来,这是全家人此生最后一次的新年团聚。</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我没有错过任何一个可以和家人团聚的时刻,没留遗憾。</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尺牍寸纸,言不尽思。难忘那时那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2024年2月17日于安康</p><p class="ql-block"><br></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