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有所爱地活着

Traveller

每每到了年底，都是机构、个人做各种盘点总结的时候，一般我都忽略这些总结，觉得乏味。1月31日，我偶尔看到 公众号“奴隶社会”创办人一诺的文章。虽然关注了这个公众号好几年，但它的 文章我并不是每天都看。公号里的很多文章是平台的会员写的，文字质量有高 有低，内容也涉及各个方面。我是否点进去看，全看标题是否戳中了我的兴趣 点。那天一时兴起，我点进去看看这位创始人的总结回顾到底写些什么。

《转眼十年》是她文章的标题。竟然已经十年了，我心想。她的这个公众号是十年前在加州一间租下的airbnd 的房间里创办的，回顾文字里一诺提到了好几位公号作者的文章，并写了和他们的交往际遇。其中一位是她的山东老乡，名 叫邢军，一个非常男性化的名字。她2015年3月在奴隶社会公众号发表了一篇名为《选择坚强因为爱》的文章。这个标题一下子引起了我的注意，因为我去英国读书前曾写过一篇给儿子的文字，题为《找一个坚强的理由》，和这个标题有些不谋而合。很多时候，女人为母则刚，我看到她的标题，心想，她选择坚强， 一定是因为对孩子的爱吧。

我毫不犹豫地点击邢军文章的链接想去一探究竟。这一看，我被她难以估量的强大与坚强深深震撼了。

这篇文章其实是邢军在孩子患病八个月后所写，写给她脑海中长大后的小儿子读的，她要以此文背书孩子的勇敢和执着。邢军当时是某国外制药公司中国癌症产品线的负责人，她是生物学的博 士，自博士后期间就在抗肿瘤领域里摸爬滚打，工作了很多年。而很不幸，在 小儿子十岁的时候，一次很偶然的检查，发现他患有脑部恶性肿瘤，而且已非早期。这无疑是个晴天霹雳。但这对高知夫妻，没有抱头痛哭，他们明白， “灾难来临时，千头万绪要去梳理，理性理智才能头脑清醒。”他们不让自己被 悲伤打乱分寸，犯低级错误而造成次生灾害。从文章里，我看到她和丈夫对儿子深切的爱。这份爱，让他们面对恶性肿瘤心如刀割的时候，不是像大多数普通人一样选择抱头痛哭，抒发悲伤的情绪，而是选择坚强，保持头脑清 醒，以便迅速做出对孩子最好的决定。他们要和时间赛跑。没有一贯以来强大 的内心，不可能在最艰难的时候表现如此冷静和理智。

他们在几小时之内就做了决定，带孩子回美国进行治疗。6天后，她带着小儿 子⻜到旧金山，抵达当天的下午他们就出现在这方面最好的医生之一的诊室里，这在美国已是神速。看完医生回到家，孩子因为时差倒头睡去，她却拿出纸笔，继续逐项考虑治疗安排以及无数的后续事宜。为了给孩子治病，他们一 家四口要全部搬回美国，这涉及很多变动，而这些变动要在最高效的时间内完 成。我对他们一家抗癌经历的了解，全部来自于这篇文章以及她的一段TED演 讲。演讲为全英文，她穿了一身红色的旗袍，娓娓道来他们一家人的故事。

她说她家里有四位英雄。当然，第一个是小儿子，乐乐。他先是经历了十二个小时的脑部手术，最难受的不是这12小时，而是艰难的手术恢复期。失语，行动失调、视力障碍、莫名剧痛，这其中任何一项都足以打到一个成人，它们合在一起，打在这个刚满十岁的孩子身上。孩子只要是醒着的状态，就被莫名疼痛折磨得不时惨叫，却又因为失语而表达不出来。没有人能确切告知，这样的黑暗日子要持续多久。

术后一个月，这边的痛苦还没有结束，放疗就必须开始了。他要在六周的时间里，每天一动不动，在冰冷坚硬的操作台上躺四十分钟，接受放射治疗，稍微动一下都后果不堪设想，因为高强度的辐射会照到正常组织。十岁的孩子，需要多大的忍耐和意志力，做到每天纹丝不动地孤独地熬过这四十分钟。成年人都难以做到的事，他做到了，持续六个星期。

接着六周的三药联合大化疗，恶心、呕吐、脱发、吞咽困难等副作用一个都没放过这个孩子，可他都没有被打倒。在稍微有点精神的时候，他每天花三个小时与理疗师做康复训练，听爸爸读书，和妈妈说话。这些非人的折磨，没有夺走孩子天生乐观的性格，也没有削弱孩子爱读书的好习惯，他一直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坚强在坚持。

在我看来，乐乐不光是个英雄，而是个超级英雄、超级斗士。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疼、又多么让人骄傲的孩子。

她家的英雄还有大儿子和她老公。在大儿子高中一年级的12个月里，为了配合弟弟的治疗，他换了三个学校。不断离开刚熟悉的朋友，融入新环境，主动牺牲和同龄朋友社交的机会，竭尽全力给弟弟提供情感支持和身心陪伴。在父母无暇顾及他学业，生活上对他也疏于照顾的情况下，他克服种种不利因素，成绩一直全优并多次获奖，还挤出时间组织和领导各种课外活动。在刚满16岁的时候就以满分成绩拿到驾照，可以自己开车了，进一步帮父母分担了接送的繁琐。他看到弟弟接受来自各方的帮助，也激发了他回馈社会热情和责任，连续几个暑假，发挥自己的特长帮助有需要的孩子和弱势群体，得到所服务机构的交口称赞。他与年龄不相称的高成熟度，积极向上、不畏困难的精神，让他父母减少了后顾之忧，从而在照顾治疗弟弟的过程中可以全力以赴。他也只比弟弟大四岁，也许弟弟的不幸加速了他的成长，这样自带光芒、正能量满满的孩子，是英雄，更是天使。

邢军的先生，是她口中的第三位英雄。小儿子确诊后，他们做了一个家庭决定，先生放弃工作，离开职场，在家全身心照顾小儿子。这是有悖于常态的家庭关系，不是妻子而是丈夫留守在家，但他毫不犹豫地做出了选择。孩子最初被要求去做脑部核磁共振，也是他出于父亲的细心，在孩子无任何症状的情况下要求的。按照邢军的话说，他练就了多数女性都没有的极端细心和直觉。孩子被这样的父亲全天候照顾，当妈的不会有任何不放心。中国有多少寡妇式育儿，父亲就像是隐形人，一般正常的育儿都缺席，在遇到这样的大风大浪时，常常只会看到妈妈满场飞，当父亲的能不添乱就已经是他做的最大贡献了。她先生的微信个性签名是丘吉尔的名言：If you are going through hell, keep going. 如果你正走过地狱，那就一直走吧，总会走出来的。能有这样的父亲，乐乐是幸运的。

最后一个英雄，邢军说的是他们领养的狗狗。这个其貌不扬、出身贫寒的狗狗在小儿子恢复的不同阶段做了最好的陪伴、玩伴，是他们家的小福星，完全超出了她的最高预期。

她的TED演讲里说尽了家里的四位英雄，当然，她没有提及自己。但光是看她的文字也能明白，她绝对是个女英雄。她高度理智、冷静，不允许自己做无用功。比如她在给未来小儿子的信中，要他不要把宝贵的时间花在探究“为什么是我而不是别人”这种永远无解的无聊问题之上。她说我们遭遇了困难，谁也不欠咱啥，难过忧伤害怕躲避帮不上任何忙，我们不做无用功。她如此冷静，因为她知道要把所有的时间、精力用来对付这个病魔，哭泣、难过帮不了她。她和先生约定，要好好吃，努力睡，攒足精力。他们是孩子的天，他们撑起来，孩子才有可能活下去。自从得知孩子生病，突如其来的噩耗没有让她哭泣，她第一次哭是孩子手术二十三天后恢复了说话功能，看到小姨发来的“乐乐会说话了”的短信，她忍不住喜极而泣。

她一边冷静地思考解决问题，一方面也积极地做任何可能的给自己和家人信心、正能量的心理暗示。她穿红色衣服，用红色装点家里，因为红色代表好运。出差只要酒店有219这个房间，她会要求住在这个房号的房间里，因为它意味着儿子活得长久。搬去印第安纳州的时候，她想要一个含有三个九的车牌。999，这是一个母亲心底里最深切的希望，请让孩子活下去，越久越好。她告诉印第安纳州车管局的有关人员孩子的抗癌故事，科普了下中国文化，表达她的心愿。我想，谁都会被这样的母亲打动，她被免费给予了这个车牌。听到她柔声细语地讲述这段故事时，我忍不住落泪了，眼泪止不住地顺着脸颊流下，而我并是一个易感流泪的人。我看到她为孩子所做的一切，一个爱孩子的母亲，为了孩子能活下去，科学和神迹，全都需要！她会每时每分每秒地祈祷好运发生，奇迹降临。

邢军的TED演讲是小儿子抗癌三年后做的。他们一家当时仍在抗癌的路上，这本身就是一项长期工作。她愿意把自己家的故事拿出来分享，这需要勇气；而他们一家的故事能激励很多认识、不认识的人，这又是善举。我不知他们一家后面经历了什么，只是从一诺的文字里知道乐乐最后还是走了。令人心痛和遗憾，但乐乐十几年的人生比很多人几十年的人生都有意义和值得。他被深深地爱着，不光是自己的家人，还有好多医护人员、同学、邻居、朋友。而他也深深地爱着这个世界，他超越常人的坚强、斗志、积极和乐观鼓舞了很多人，没有比这更有意义的活过的证据。

人活一辈子不容易。每一个人都不容易，即使他表面看起来富裕、成功。每个人都会经历高低起伏，你以为的某人看起来风光顺遂，那是你并不了解他，不知道全部的真相，或者判断的这段人生还不够长。每个人都是一个深渊，俯瞰时令人头晕目眩。当困难和意外来临，我们能做的只有坚持往前走，相信它们总会过去。往前走的人才不会被困难原地压垮。往前走的路上，除了解救自己，能帮一把、能拉一把的人，伸手帮一帮，让这个世界多一点点温暖和美好。

回想自己这半辈子，委屈过、恼怒过、计较过，但现在回过头来看，这些情绪就像是无病呻吟，在做无用功。 没有比能健康地活着最大的恩赐了。当我们每天能身心健康地醒来，呼吸甜美的空气，享受简单的食物，这已经是多少人的奢望。银行存款有多少个零，也抵不过健康地活一天。所以，那些委屈、计较和现在拥有的健康、幸福相比，多花一分钟时间去想，都是浪费生命。除了爱那些爱我的人，我对那些在工作生活中曾经恼怒愤恨的人现在也充满了怜悯。我已经看到一些人经历了或者正在经历考验和磨难，更加明白，每个人的酸甜苦辣都需要自己去品尝，上天也一定会给你机会品尝。我看到每个人的不易，心中的怜悯代替了恼怒和计较。

据说当一个人去世时，他会被问到两个问题：你有没有让自己开心？你有没有让别人开心？如果两个答案都是肯定的，他就会进入天堂。在这个明天和意外不知哪一个先来临的动荡时代，让自己和别人都多一些开心和温暖，爱有所及，这是普通如我后半辈子会好好做的功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