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光里的微笑

月白风清

<p class="ql-block">  老杨婆做梦也不会想到,在她身后三十多年会有人想起她。</p><p class="ql-block"> 在我们这个不大的小村子里,老杨婆也许是最不受待见的一个人。 她疯疯癫癫的,隔三差五要在村子里骂一通。没有原因,骂累了,拖着孤独的背影回家去。坐到屋里自说自话地接着又一通骂。村里人早就习惯了她无缘无故的骂声。</p><p class="ql-block"> 村里没人搭理她,不过也没人敢明火执仗地欺负她,因为她是回民,又疯疯癫癫的。</p><p class="ql-block"> 老杨婆是五保户,没儿没女,也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也不知道她是啥辈份,全村男女老少都叫他老杨婆。她怎么到我们村的,没有人能说的清。我曾问父亲她是怎么疯的,父亲也说不明白,约略听说丈夫和儿子被人打死了,不过那是解放前的事情了。在那个年代,死人是常有的事,人们大概不会为一个人的死过多留意,但是对于一个女人死了丈夫,那撕心裂肺的痛苦,昏天暗地的日子一定是她疯掉的原因吧。</p><p class="ql-block"> 在我的印象里,老杨婆长得好丑,短而凹陷的鼻梁,硕大的鼻头,坑坑洼洼的麻脸上,横肉堆出一条条深深的沟壑,深陷的眼窝儿里总是透露出阴鸷的光,叫人害怕。我每次见着她,总是远远地躲开。</p><p class="ql-block"> 老杨婆的家在村子里的一处空地上。说是家,其实就是用棍棒柴草搭起来的人字形的茅屋。那么矮,完全没办法摆上一张床,现在想来,她的床应该也是铺着枯枝烂叶的地铺吧?她屋里究竟什么样,或许只有那时的村长知道。</p><p class="ql-block"> 当时我们村子有两棵果树,一棵是两人合抱的大桑树,一棵是杏树。桑树的主人水灾过后搬走了,把桑树留了下来。每年桑椹成熟的季节,黑红色的桑椹长满树,我们一群小伙伴都会在如盖的树下玩耍。熟透的桑椹啪啪噗噗掉落下来,我们边争先恐后地去捡,吹掉粘在上面的浮土,直接扔进嘴里,那甜津津的味道一直甜到心里。</p><p class="ql-block"> 我还会把吃不完的桑椹用废纸包起来,小心翼翼地捧到学校,其他村的同学就会从本子上撕下干净的纸来换我的桑椹,五个或十个换一张纸,如果捡得多,换的纸可以订成一个厚厚的本子,也能让我开心好几天。</p><p class="ql-block"> 另一棵杏树就在老杨婆的房子后面。她没有土地,这课杏树是她唯一的产业。</p><p class="ql-block"> 每年麦子飘香的季节,她的杏树上就挂满了黄澄澄的杏子,诱得我们这帮孩子直流口水。这个时候老杨婆就坐在房子旁边看着,防止有人偷了去。</p><p class="ql-block"> 那时候不像现在,超市里啥都有,口袋里有钱,啥都能买到。我们小孩子馋啊!我们抵不住杏子的诱惑,趁她不备,拿起瓦片儿或者砖块儿瞄准杏子稠密的地方砸去。杏子落地,我们飞快跑过去,捡起杏子就跑。老杨婆就掂起棍子,扭着小脚追着我们骂。</p><p class="ql-block"> 见她骂得凶,我们便分成几个组去偷,她追这一群,那一群从后面偷,气得她团团转,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最后干脆坐在树下骂。</p><p class="ql-block"> 其实老杨婆并不吝啬她的杏,她只是不想这么被人偷了去。有一次我经过她房子的时候,她把自己捡来的杏子递给我吃,我看着她怕人的眼睛,嗫喏着不敢去接,她硬是把杏子塞进我的口袋里,让我回家吃。不过,我还是觉得她的目光好可怕。</p><p class="ql-block"> 我初中毕业那年,有一天午后,我正躺在树下的架子车上乘凉,老杨婆手捧着一顶草帽来了。草帽里放着些杏子。我不记得她当时和妈妈说了些什么,只记得那时候我看到她的笑。那是平生第一次看到她笑,没有了那阴鸷的目光,她的笑竟然也那么温暖。</p><p class="ql-block"> 后来,我去师范学校念书。有一次沿着铁路回家,看到铁路旁边的地里有一处隆起的半圆形的矮矮的坟丘。从妈妈嘴里知道那是老杨婆的坟头。她说老杨婆死后是按照穆斯林的葬礼,地下墓穴用青砖砌成的,身子用白布裹着。 </p><p class="ql-block"> “唉,住了一辈子草棚,死了住上了砖房子。”我意味深长地说。</p><p class="ql-block"> 她跳着脚的骂和温暖的笑在脑海里不停地切换。</p><p class="ql-block"> 我蓦然意识到,老杨婆虽然历经丧夫之痛,亡子之哀,面对命运无常,哪怕她疯疯癫癫,但内心仍然保有一份温暖,用那满树金灿灿的杏和难得的笑容,诠释着一个卑微生命的最后意义。</p><p class="ql-block"> 我突然心里一酸,止不住流下泪来。手捧杏子的老人的微笑在泪光中摇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