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舞舞舞》：如何在现实世界中跳舞

无风（拒闲聊）

女儿推荐我看看村上春树的《舞舞舞》，她对此书评价极高。利用一周的业余时间读完。读的过程中，几次停下，思考，与女儿交流感想。

确实，写得很好。村上春树细腻的笔触，深刻的思维，既贴切地表述了人物生活的社会背景，又捕捉到了人物内心非常隐秘的部分，塑造的几个人物生动立体，又非常典型。

书中有许多地方深有感触，忍不住赞叹，他可真是我的笔替，写出了我想说却表达不出来的东西。

小说探讨的主题是什么呢？在一个自己十分憎恶的现实面前如何活下去。

首先要明确的是，这就是为我们准备的世界，无处可逃。既然这样，怎么办？“羊男”告诉“我”，跳舞，不停地跳舞。只要音乐没停，就要跳要舞。不要考虑意义不意义。要跳下去，而且要跳得出类拔萃，跳得大家心悦诚服，直到觉得一切错得不可收拾，就停下脚步。什么也别想，争取跳得好些再好些。

那如果不跳呢，会怎样？“羊男”回答，会滑入黑暗，走向死亡的世界。

书中不同人物的命运和处境，人与人之间的瓜葛与关系，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背景下展现出来，给人以深刻的印象。我们面对的是同一个世界。书中所描写的场景，也是我们所生活的场景。似曾相识，会让我们对现实世界的理解更多。

如何在现实世界跳舞呢？书中，有一个人物塑造得非常典型，也很切合小说阐述的主题，值得探讨。他就是电影明星五反田。他是在社会中融入特别好的人，又是无形中被社会任意摆布的人，是社会与个人矛盾冲突的焦点，既让人爱又让人叹。总结来说，他既是社会的宠儿，亦是社会的弃儿。

五反田，从小就是优等生，学习好，长相好，人缘好，行为举止和性情都惹人喜爱，无论做什么，都成功，都有好结果，是父母、老师得意的人，是公司的红人。偶尔试着演了一场戏，慢慢成为了一个家喻户晓的电影明星。成为名人，过上了世人眼中不同凡响的人生。但他却也因此失去了自我。

在社会上，他是一个家喻户晓，万千光环笼罩的明星，但他不能自由选择角色，没有话语权，包括住什么地方，开什么车、与什么人发生关系都被安排好了。说到底，他是由电影公司（或者说资本）随意操纵的提线木偶。

在情感上，他面临着尴尬的处境。他爱妻子，但妻子和她的家人却只拿他当赚钱的工具。他们把他挣的钱转移、占有，然后将他赶出家门。作为明星，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却无人追问真相。从此，他无家可归，债台高筑，赚的钱没有一分是自己的，于是他更无力摆脱电影方面资本的压榨。

在自我身份认同上，他是一个被困住的人。现实世界像牢笼一样束缚着他。一方面他受之于自己的情感。他仍然爱着前妻，离婚后他和前妻处得更好，却因为明星的身份无法跟她正大光明地在一起。在个人生活方面，明星的光环带来的不是方便，而是窘困、压抑和无奈。

另一方面，他受制于组织（资本）。他知道，资本可以捧红你，也可以瞬间毁灭你。他要在演电影这条路上生存，就需要听从组织的一切安排，否则就要被永久地逐出这个世界。

永远也收不了尾的工作，没有自我的生活，让他内心孤独、煎熬，但他却要在表面上做得与明星身份相符。正是这种内心的真实与外在身份的裂沟，让他随时在等待时机，释放自己与毁灭自己。

释放自己，他选择了杀害喜喜。一般的，我们觉得杀人这么极端的事情，一定会有一个凶神恶煞的人，一个凶残暴虐令人胆寒的场景。而书中描写，五反田是在与喜喜聊自己前妻的场景中掐死了她。他喜欢喜喜，对她并没有杀心，是喜喜在聊天时对他抱有极大的同情，让他在混沌迷蒙之中做出这样反常的举动。通过杀害喜喜，他释放了部分的个人自由。

五反田自己说，从小他是那样受人喜爱，是别人眼里优秀的孩子，然而他总要偷偷做一些坏事，比如烧邮筒，用弹弓打烂附近人家的窗玻璃，杀死几只猫等等。他说那是遗传因子造成的。其实，作者想要告诉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综合体，良善与邪恶同在一身，就如阳光必然有阴影一样，阳光越强，阴影越深。

一个真实的人，必定不是完美的人。一个理性的人，必定能找到释放自我的正当途径。然而五反田在自我窘困之下选择了杀人这样极端的方式。

毁灭自己，五反田最后开着他早已十分痛恨的却代表他明星身份的“玛莎拉蒂”投身大海，自杀而亡。“我”是五反田在世上唯一可以随意聊天的人，他觉得与“我”在一起非常轻松快活，感觉不到自我与现实之间裂沟的存在，可以部分地找到自我。而当“我”问起杀害喜喜的原因，五反田觉得他最珍惜的与“我”的友情走到了尽头。对他来说，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束光熄灭了，所以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终止人生。

作者塑造了这样一个角色，带着悲悯和无奈。一方面告诉我们，现实世界就是这个样子，每个人都活在各式各样的组织（资本）中，很多时候我们无法完全地掌控自己的人生；另一方面告诉我们，无论如何也要给自己找到合理的出口，不要盲目地跳舞，还要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审视，不要走到无路可退。

要跳要舞，尽量让自己跳得好一些，首先要在法律、道德等框架之内去跳，不能违反基本的规则，即“我”所谓的严守舞步。卢梭说“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社会有既定的运行规则，人是集体的人，有社会属性，所以没有办法完全按自己的想法任意而为。如果成为社会的弃儿，也意味着很难生存下去。

然而，人又是有自我意志的人。如果自我意识不觉醒，作为流水线上的小零件，随波逐流走下去倒是可以的。但如果哪天觉醒了，自己却无力改变，只能言不由衷地跳舞，短时间还行，时间长了必然会出现问题。 

所以，我们不必羡慕社会的“宠儿”，因为他们很可能只是资本的工具人，过着被人操纵的人生。倒不如像书中的“我”，既拥有一份生存的技能，又可以部分地掌控自己生活的节奏，比如想什么时候开始工作，什么时候可以去度假，如何追求一份自己想要的爱情。

“世上有各种各样的人生，人有各种各样的活法”。“既然在这个孤独无奈的世界，跳舞是唯一的出路”，不如让我们“作为自己，极其必然而自然地存在于世”，能够有最大限度的权利选择跟着什么音乐，跳什么舞，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结束。毕竟，自由是灵魂天然的向往和追求。

图片：无风手机随拍于颐和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