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禅灯半轮月 ——潦浒人物之明道长老

疏秋居随笔

【 文图原创 另书法图片及内容相关资料来自于作家黄豆米老师编著之《随顺众生年谱》】

　　 世间小物，令见之倾心者，几何？若潦浒陶瓷，琢之磨之，道艺俱融，则可矣。

然炼形者，器也，器之本质，炼化乃为用物；炼心者，道也，人之本心，修为以得长固。

是故有生灵源彼潦浒，以德以修为，微张天目，终成大器。

　　 古越州，今越州，渺渺时空，存异存同。

极目滇东北，乌蒙群山蜿踞绵亘。山山之间，多有平坦沃土点缀列布，方圆数十里或百里许，人称坝子。有坐落西北之马雄山麓，水流潺潺而出，三向散行，有其中一条干流南盘江，兀自迂缓伸舒北向而来，复又逶迤旷阔，南行而去。

江水流经曲靖南郊的越州坝子，穿行百里田野，沃灌两岸。到一处地段，只见江面阔茫，广济、广缘双桥齐肩近倚，江畔草滩垂柳，白鹭时掠。江心宽坦之处，曾有一“老虎石”，一旦江风和鸣便威声咆哮，岁岁年年镇守着江畔一处诗意画境的村庄，这便是汉唐时期就已存在的古老村落——潦浒。村名有据可考，自不多言，只说这潦浒村上下，是一个千户人家大聚落，村中贯通着一条大道，一脉盘江，此间百姓或农耕，或商贾，藉地广土沃和水道通衢的便利，倒也生存无忧。农耕者晨起暮归，日升日落，小足即安；而商贾之众，盛极一时。

商贾因何而盛？由头是自远古春秋以来，当地烧制陶瓷的千年技艺。话说潦浒村外若干山头，得造化厚爱，天然蕴就五色磁质黏土，用于制作器物，随意取来都是好料。于是物物得所，先是制砖制瓦，后来碗盏罐坛杯碟文玩饰物，无所不制，形成了家家有作坊，大户有龙窑的规模，加之越州境内自古以来就有官道通衢，更有南盘江沿岸多个因势而设的泊船码头，因此产销皆宜，占尽了水陆运输的便利。有诗曰“陶舍柴门向晚开，盘江日日泛舟来”，展现的便是潦浒陶业极盛时期的景象。

一 潦浒·新月之晦

潦浒，随同悠悠南盘江水，成了一块人文底蕴悠远，资源得天独厚的宝地。也由此，潦浒人家有勤扒苦做而且头脑灵活的主儿，渐渐积累了家业，兴旺了人丁，成为当地大户；也有祖辈来历不凡，历代尊荣的，更成就了当地之望族。

潦浒袁家，就是当地望族大户。袁氏源起，乃潦浒大族汝南族，先祖生于湖南省汝南县邑，中举后到云南任职寻甸知州，复升迁曲靖知府，仕途坦顺，后告老卸任，最终定居潦浒，后代皆耕读传家，有袁公德正碑立于曲靖府。在生息传衍的时光里，毫无例外，袁氏家族也因时因地制宜，耕田，制陶，贸器，一代代承继，一度拥有龙窑三座。传至民国初年，袁氏家族已历九代，其中单传一脉名叫袁中才，娶妻张氏，生一子取名袁云科，是为汝南族乘龙支系十世孙。彼时袁家虽然在时运流转之下，渐趋衰落，然而袁中才这一脉还有祖屋两间，制陶厂房三间，家底尚可。然世事难料，十世孙袁云科戊午年（1918年）4月14日出生，正值动荡之世，又逢瘟疫流行，出生不满10个月，父亲逝去，母亲相继而亡，还在襁褓中的袁成科，不谙人事却已遭遇人世孤伤。嗷嗷待哺的小小婴孩，幸好有祖母喂养，无奈饥荒年辰，食粮难觅，幼时的袁云科饿得皮包骨头，经常生病。当时越州地界有一张姓郎中，擅长相术，有一天祖母抱孩求医，张郎中看到祖母怀里的袁云科，便说：“这个娃娃天生福相，要好好抚养。这般瘦弱的身子骨，我开药给他只救得一时，你各处向别人家讨奶水喂养他，也不是长久之计。”祖母听张郎中这么一说，希望陡生，咬咬牙下定决心，把住房卖了一间换取资费，请了一位胡姓奶娘喂养袁成科。

如此，一间住房所筹之资，勉强雇请奶母两年，袁云科活下命来，虽然瘦弱矮小，但也终于得以渐渐长大。

二 新寺·道艺存身

沧桑转转不已，生灵循循而生，天苍地茫，亘古如是。

到了乙丑年（1925年），又逢天灾大荒，头一年潦浒地域虫游稻谷噬穗尽，当年又霜冻小麦晒无浆。粮食颗粒无收，村民因饥饿殒命无数，挣扎活下来的人家，一户户外出逃荒，村庄里满目皆街心长草，门结蛛网的凄凉景象。彼时袁云科六岁有余，奈何祖母年长，孩童羸弱，祖孙俩想要背井离乡求生，也是举步不能。灾荒之年，谋生何其艰难！祖母借窑烧陶但卖不出去，只有不择活计替人帮工，却依然食难果腹，困窘更甚。在危难之中无计可施的时候，村中一位长辈劝道：“眼下保命要紧！把孩子送进寺庙里吧，只有活下来，才能保住你袁家这一支几代单传的独根苗。”祖母听了觉得有道理，于是灾年过后的春天，七岁的袁云科进了村中新寺出家修道，而祖母独自守在家中，辛劳度日，也能近处护幼孙周全，算是差强人意地生存下来。

话说新寺又名宝相寺，也有人称之龙凤寺，与江畔旧龙凤寺遥遥相应，既在村中，也是位于龙凤山上的一处潦浒胜景。寺乃清朝嘉庆年间，由羽士关合真建造，名曰寺，实为道观。其内宝殿长廊、苍松翠柏，很能成就求学问道的一颗参悟之心。当时道观里只有道长陈宗行一人，收下袁云科做弟子，甚是欢喜，亲为命名，自此，袁云科得一道名袁诚科。

修道之初，袁诚科见村里伙伴得进私塾念书，渴念不已，每每白天做放马小道士之时，旁窥偷学，以树枝或手指代笔，划字于地练习。甚至于常把寺殿里的专用纸张拿来练字，常常被打手心。时间久了，陈道长见其心切，便将小徒弟送进私塾求学，放马读书，两不耽误。

经村塾两年，见袁诚科求学甚无所得，陈道长便以点滴之墨，亲自授受儒道典籍。袁诚科勤勉，却时被村人轻屑哂笑，于是加倍用功。十四岁时，陈道长在寺内兴办私塾，请唐姓先生启蒙村内二十余孩童，袁诚科便又跟随念了五年书，由于对书法兴致犹深，他前后临习了八年欧楷。

到二十岁成年时，袁诚科已是文能挥毫武能负重，凡抄诵录写之任，不在话下；耕田种地之事，驾轻就熟。更带领一干人众筹资筑屋，盖起了新寺前院的九间大瓦房，使道观形制扬扬，更为欣盛。得道长授意之后，袁诚科将年迈失明的祖母接到寺中居住。至此，年轻道士袁诚科，在新寺道观中成为道长看重倚赖的左膀右臂。

可谓是：命运虽多舛，得有机缘护。

三 辗转·明心济世

全心眷顾袁诚科的祖母，在他二十四岁那年驾鹤作古。办祖母丧事时，无有积蓄，只好又卖了仅存的一间房，自此，袁家仅有的两间住房，都卖给了族亲，而另外的三间厂房，早已在荒年时被另一族亲占用。这时候的袁诚科，算是尘世缘已了，无挂更无碍。

时年二十四岁的年轻道长袁诚科，向学之心大盛。他意识到天高地阔，而自己容身之地甚小。师父陈道长学识有限，自身更是虽然出家，但未受戒，遂生外出参学受戒之念。然而陈宗行道长视徒弟若己出，倚之极重，袁诚科几度从潦浒新寺出逃不成，被追回告官，甚而被囿身，毒打。如是屡次，师徒之间分别心起，嫌隙重重。二十八岁之时，袁诚科由玄门入佛门的转折点来临，在时任三宝华严寺住持的修智法师相助之下，他偷逃成功，到了昆明筇竹寺，改宗落发，诚心皈依佛门，由道转僧，号明道，法名持大。自此，世间再无道人袁诚科。 次年，明道和尚在昆明华亭寺受具足大戒。

明道法师童贞入道，毕生正信正行，不舍众生，风范昭世。

回溯云南境内，至今有三位出自曲靖的高僧。一位是元代的玄鉴和尚，于中原带回江南临济正脉，大开云南禅风；一位乃明代朗目山寺本智禅师，去往安徽浮山，复兴了浮山派，又返云南广布佛法；而明道法师双承沩仰宗、临济宗法脉，传承涵深，毕生勇猛精进，全心普众惠民，是中国佛教界之大德耆宿。

明道法师历任昆明筇竹寺、华亭寺、圆通寺住持，创建曲靖弥陀寺并担当首任住持，是由国务院册立的云南首位汉传佛教方丈。四十二岁时，他进入中国佛学院学习，是当时专事佛学研究为数甚少的人才，后来历任云南省佛教协会副会长、会长。爱国爱教，圆融智慧的明道长老曾连续三届被选举为昆明市人大代表，后来又担负政协委员之责。长老德行广懿，最为后学和普众称道的，是九十余年间从来清净戒忍，垂范世人，苦行律己，忘身兴业。毕生坚持力行“禅农并重”传统，凡在过的寺院，都能率众耕修并行，自食其力，生活自给自足。虽平生艰难坎坷无数，受尽众生鲜有之苦，但他所在所至，无不启智益行，其力振振。

明道长老毅力坚忍，宽容谦下，有生之年屡屡领众熏修，赈灾扶贫、捐资助学、收养弃婴，服务社会、饶益众生。他毕生热心社会慈善公益事业，弘扬中华优秀传统，受到社会各界的广泛赞誉。身为云南民族宗教领域之望尊，明道长老于社会进步和民族团结，贡献昭昭。

四 诗书·法以艺弘

明道长老在诗词、书法方面亦颇有造诣。他曾写有一首偈语：“修行之人头要低，步步踏得祖师迹。不信但看田中稻，抬头毕竟是空谷”。又道“看人人都是菩萨，唯我一人是凡夫” ，身在法海，虚怀若谷，谦逊而极富勉励之意。

在他住过到过的地方，也都有他的楹联和偈语。在佛法灵悟的开释法句之外，每每寄情山水，也有雅趣抒怀。有《游九寨沟》一诗云：

白雪飘渺九寨沟，殊胜风景瀑布流。山高月小身清净，水落石出妄想无。仁者乐山山有色，智者听水水无声。人皆爱乐山水秀，不远千里心畅游。

明道法师一生游历各处，行踪之至，大都有楹联诗句留存。又因甚爱书法之故，常以墨迹宝痕与广众结缘。他浸淫正书多年，尤深魏碑之功。有书法界人士评“擅长魏楷，功张黑女。楷书端庄遒劲，法喜庄严，魏碑风骨。上可窥汉秦旧范，下能察隋唐习风。运笔稳健，有布局精妙之书风。”云南大学的燕庐教授，对明道法师书法的评价是“在敛蕴、平蕴与释蕴之间，若以史之法议、其书既在隶楷之间融合，亦在碑帖之间回还。”

2016年5月23日，曲靖市首届佛教文化书画摄影展暨上明下道大法师百岁寿诞书法展，在曲靖市美术馆举办。爨书名家陈正义先生语：“为艺者须研究宗教，因为宗教里包含着艺术。艺术是精神的，更是灵魂的……见百岁长老的字，知道了勇猛精进，不进则退，静心悟道，坚固万年。长老真真是艺道双修，法以艺弘。”

　　 一点禅心无处不在，半轮明月低徊故土。

明道长老孜孜问道，砥砺修为，终成云南佛教泰斗，大德高僧。他 “心行菩提道，开启般若舟”， 慈悲豁达，深心大度。

2003年，明道长老携弟子清恒于曲靖南城门外，修建弥陀寺，担寺中首任住持之责，就此常居曲靖。期间，明道长老几次回到潦浒，迁移修缮祖母之墓，看望乡人故旧，更在当年的新寺内，亲手执笔为师父陈宗行道长写记立碑。诸种言行，慈悲历历，令人感佩开悟。2020年，明道长老世寿103岁，于1月16日在弥陀寺圆寂。

百年修行，普利众生，他是故乡人心中的一尊大器，是千年瓷都潦浒的青莲宝矗。

不由追慨曰：广济桥头，江畔月明；道业有成，功不唐捐；禅心圆如，半轮具足。

2023年 6月1日 初稿

六亦恭辑 慈悲广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