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可爱的人

李惠

在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清晨，阳光明媚、秋高气爽，我的心情大好。我受人之托前往上海近郊的一家养老院，去看望一位97岁高寿的老人。

出来后，我觉得乘公交车回家太不方便了，就选择乘坐出租车。我上车落座后排位子，通过车前上方的反光镜，我看到这位司机因穿戴整洁的浅色海蓝色工作服，加之太阳测光透过车窗，照射着他的方盘大脸更显黝黑铮亮，一双锐利的眸子呈现出他的刚毅果敢似军人。因为在车上的时间绰绰有余，他边开车边向我娓娓道来一个与他有关的故事：

随着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的改革开放政策进一步深入，全国老百姓受到国家阳光政策的滋润越来越多，涉及到方方面面、角角落落。

小小崇明岛上的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涌入上海市内 —— 这个全国最惠政策的受益之地，人人都急急地想着为自己争取获得第一桶金的机会，有一种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紧迫感。当时，崇明人去得最多的行业要算是出租车司机行业了，不管男女、体弱体强、适合与否，个个都卯足了劲要钻入此行当。

那会儿，我可是上海大名鼎鼎考驾照的考官可吃香啦，来找我的人特别多。不过，我始终坚持一个原则，那就是认真对待每个学员，绝不分厚此薄彼。

有一天，我的一位老乡春光满面、意气风发地来找我，说是要学考驾照。

没过几天，他显出十拿九稳的姿态来驾校，让我教他学开车。上路后不多久，我眼见他就要撞上路边的石柱子了，任凭我怎么心急火燎地朝他喊叫，他就是没有一丝反应。我的手心直冒冷汗，立马踩了应急刹车，同时让他把车停靠到路边小弄堂口的安全区域。我恼羞成怒地对他大声吼道：“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呢，难道你的脑袋是被枪打过了不成！？” 他万般委屈地低下了头，几乎要哭出来似的沉吟道：“是啊，我的脑子的确是被枪打过的。”

于是，他表情痛苦、心情凝重地向我回忆起了那场惨烈的“对越自卫反击战”。

他，一个曾经参加过1979年中越边境自卫还击作战的战士。在一次与敌人的激烈交战中，为了掩护战友们撤退，他在主动参加断后行动中，不幸左脑被子弹击中重重地倒在了血泊之中，昏死过去。万幸的是，他最终没有被那颗罪恶的子弹致命。

回国后，荣获特等功的他仍旧被留在了老家崇明。为了表彰他刚强勇猛果敢的表现，组织安排他在供销社谋了一个小小的职位，也算是照顾他受伤的左脑成了半个残疾人。从此，他成了一个名正言顺的公家人：每月拿工资不算高，但能维持他及家人的日常生活开销。可身残志坚的他认为自己还年轻、还能做更大的事，绝不甘心就这样被困在这小小的崇明岛上。他不甘呢！

听了他诉说自己苦楚的回忆，我很后悔自己一时情绪的失控，一不小心触及到他的痛处和软肋。我对他突然产生了怜悯之心万分同情他，可我还是秉着认真负责的精神，严肃地对着一脸无辜、心神不宁的他说道：“那你的确不适合学开车了，否则总有一天要出大事的：不是你，就是乘客。”当时的他很是不服气，涨红着脸固执己见地认为自己能行。一定行！！！

回到驾校，我向上级领导实事求是地汇报了此事。站在一旁的他还是不屈不饶地一再强调自己能行，领导对他的这份倔强和执着也没了辙，实在绕不过他，就决定换一位做事特别有耐心的女教官带他。

然而女教官回来后，无不惋惜地向领导如实反应了同样的意思，觉得他实在不适合开车。

见他如此执拗不甘，我便发自内心的真诚好心地劝告他：“这样吧，这两天正好是星期六和星期日。你到公园里去试着开开卡丁车，看看自己是否行。”同事们听了都在一旁窃窃私语，笑我把事情搞大了。

然而，意志坚定的他却当真地去了附近的一个小公园，开了两天的卡丁车。

周一大清早，他兴冲冲地来到驾校，胸有成竹对我拍着胸脯乐观道：“这下我会了，不信你看我开。” 结果，自然还是令我大跌眼镜、大失所望。他也因此沮丧无比，痛苦万分。那时那刻的他，双眼就像似决了堤的坝彻底崩塌了，不争气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止不住地直往下淌。他哭得稀溜哗啦…

面对他的遭遇，我心有不忍，却又爱莫能助。我耐着极大的性子对他循循善诱道：“我分明看到了你的尽心尽力，你已经证明了你的能力。我相当佩服你的勇气、毅力和耐力，这不是因为你的智力问题，而是因为你遭遇的不幸。这是没有办法的、是无可奈何的，你只能面对现实了。如今，国家给你的政策也不错。你就好好享受清福吧！”

同时，我猜到他最后的心思，十分仗义地拍着他的肩膀大声道：“这样吧，我再和我的领导说说让他们能够全额退款给你。”

我的这些掏心窝的温暖话语，终于融化了他那钢铁般意志的心。他见我如此诚心诚意诚信，便低下头想了好半天，才心悦诚服地接受了我的建议。

多年后的一天，我俩在崇明岛的大街上再次邂逅了。他竟然先认出了我，像一个孩子般兴高采烈奔向我，诚挚地紧紧握住了我的双手使劲地摇了又摇，同时热情地把我介绍给了他的父母。

他正值中年的父亲，即刻将我拉到一旁悄悄地对我动情道：“倪师傅啊，我代表我们全家真心感激你的帮助。为了学车，儿子可闹腾呢。父母、亲家父母、姐弟都劝他不能学开车。他就是不听天天吵着要学开车，就是有一种不撞南墙心不死的一根筋，最终还是你说服了他。他只听你的话，真是太感激你了。”

听完司机动情的叙述，我无不感同身受道：“我能体会到，你是凭良心做事的好人。” 他相当自豪地回道：“那当然，我是党员哎。我现在还是我们车队的大队长呢！”

车快要驶进我家小区时，我像似喃喃自语抑或是无比感叹道：“他的确是属于我们最可爱的人啊！”稳稳把握方向盘的他也感慨万千道：“是呀，他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岁月静好，那是因为有人为你我负重前行啊。 ”

【后记】：

对越自卫反击战，又称中越战争，是指1979年2月17日－1979年3月16日中国越南两国在越南北部边境爆发的战争。

越战对当时中国的现实意义就是，将老一辈的革命家们打醒了，让他们知道仅仅打一个小越南，我们付出多大的代价。不改革不行，不开放也不行。自此，为后来的改革开放减少了阻力。

不忘英烈，致敬老兵 —— 纪念对越自卫反击战45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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