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 中 三 哥(短篇小说)

妥帖

<p class="ql-block">  真事儿。</p><p class="ql-block"> 我们家乡把看中医的医生称之为:先生。时间久了彼此熟了,就简称:先儿!张先儿,李先儿……。后来我明白了,先儿和神仙的仙儿是谐音,是病人对医生高明医术的逢迎赞颂。</p><p class="ql-block"> 八五年秋的一天,我第一次认识陈先儿,那是我到他家请他给我外婆看病。</p><p class="ql-block"> 陈先儿是个盲人,但他医术高明,我们小城南关一带都知道瞎子陈先儿。陈先儿的家离我家很近,家人老少谁有个头疼脑热都找他看。只我在云南当兵多年不在家和他不熟。</p><p class="ql-block"> 那天到他家看病的人不多,轮到我坐到他对面的凳子上,没等我开口说明来意,他便向我伸出号脉的三根手指头,我索性把手脖子递过去,先不说请他给外婆看病的事。</p><p class="ql-block"> 趁着号脉,我打量着陈先儿。五十岁上下,清瘦,小脸,一副墨镜占据了脸的三分之二。对面坐的女的估计是他老伴儿,微胖,面目和善,一只笔一沓黄表纸,显然她是给陈先儿当助理写处方的。家居很简单,两间平房,中间隔着竹簾,屋里收拾的桌明几净纤尘不染,医案上有一个小收音机正播放着评书。空气里还不时飘来一缕檀香味,让人感到神清气爽。</p><p class="ql-block"> 只分巴钟,他便停止了号脉问:“今年二十几啦?”</p><p class="ql-block">“三十周岁”我答道。</p><p class="ql-block">“你没啥病,身体很好,只有点肝郁,不用吃药,凡事想开点,抑郁久了伤到肝就不值得了。”</p><p class="ql-block"> 我暗自钦佩他的医术。谢过他,往他医案上的铁皮盒里放了两块钱诊费,起身时才说明来意请他给我外婆看病。我没想到一说起我外婆和家人,他惊奇地问,你是涛子吧?你转业回来了?看来他和我们家很熟,了解我家每个人的情况。</p><p class="ql-block"> 那段时间我闲得无聊,没事就到陈先儿家坐坐,趁着他没病人的空和他闲聊,一来二去就和他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听他说我父亲为他儿子工作的事帮过大忙,他们全家都感激不尽。他对我说他在家排行老三,以后你就喊我三哥吧,从那天起我有了会看病的三哥三嫂。</p><p class="ql-block"> 相互熟了,我也就向他说出了我心中的郁闷。简单说就是:部队大裁军,我所在的军区撤销。我想转业,但没有指标,我就通过跨区商调,回到我家乡的龙安军分区。原本想能在家门口当兵能照顾到家和老婆孩子,结果龙安分区也在精简机构压缩编制。分区干部科长说,你们同时调回来十几位同志,实在没有职位,先回家等着,待党委会研究后通知你们。前路不可知。别人都是一心往大机关钻,我从大军区机关坐滑梯往最基层滑,滑到了底还没位置,郁闷!</p><p class="ql-block"> 三哥听完噗嗤一笑说,天下之事,有一得就必有一失。你的命极好的,生于盛世,衣食无忧,能跨大军区调动到家门口当军官,不知多少人羡慕你呢!想想先贤苏东坡,一辈子被贬无数,但老苏无论到哪儿,眼里都是美景,碗里都是美食,笔下总有诗文。要是他老先生像你为这丁点子事郁闷,中国早就没有苏东坡了。</p><p class="ql-block"> 三哥的这番话让我震惊,我没想到这精辟的人生哲理,会出自一个盲人郎中之口。他的话如拨云见日,让我一扫心中阴霾,比吃药都管用,心情大好起来。可每天在家闲着,心里还是没着没落的。</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又来找他,“三哥,你说我能安排在分区不能”。</p><p class="ql-block"> 他迟疑了一下说:涛子,你别思考,随便给我说一个字来。我看他神道的样子,想也没想说:我一个当兵的,就军队的“军”字。只见他伸出左手,大拇指在自己手指每个关节上移动,右手在桌子上反复写着那个“军”字。口里念念有词,“55 年乙未羊,沙中金,……”。看他那样子倒不像个中医,整个一算命先生。 </p><p class="ql-block"> 终于,他开口了:“涛子,你安排不到分区”。“咋讲”?他说:“你看,军上是宝盖缺一点儿,说明回家还差“一点儿”,军下是车,古代官道上的车跑的是驿道,而驿道都是南北走向,所谓‘车跑南北’,你不是被安排到龙安南,就是龙安北,而且路很直,就像军字的最后一竖”。我惊愕不已又半信半疑。谁知第二天就接到通知,说党委会研究了,你们调回来这十几位同志都安排到县武装部,你分到长阳县了。长阳,龙安正南 63 公里,路很直。</p><p class="ql-block"> 我带着行李乘班车到长阳县武装部报到那天,车子颠簸前行,我靠在车窗边昏昏欲睡,偶尔睁眼看见路边有个公路道班,路旁有一地名招牌,赫然写着:车弯。</p><p class="ql-block"> 也就是那一刻,我笑了,我悟出了先儿和仙儿的相通之意。</p><p class="ql-block"> 武装部不忙,组织民兵训练,一年一度征兵,我结识了一帮好战友好兄弟,心情愉悦,隔三差五也能回来龙安。转眼春节快到了。</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带了些年货去看三哥三嫂。我说:“三哥你太神了,军下是车,车跑南北,回家`差一点儿',你把我算到长阳县了,你是咋算的?”。</p><p class="ql-block"> “这个你不懂,我的眼看不见,我要是能看见,就能看见那个掌控我们命运的神长什么样。”</p><p class="ql-block">“又吹上了,神怕你看见脸,所以就瞎了你的眼。”三嫂嗔道。</p><p class="ql-block"> 我又说“三哥你恁神,能不能算算我啥时候能调回家?”</p><p class="ql-block"> 三哥正得意,爽快地说:“和上回一样,别想,说个字给我”,我往屋里四周看了一眼,三嫂择着菜看着电视,屏幕上滚动着字幕,录像的“像”字奔入眼底,就“像”字。三哥又指掐口念了一通,神兮兮地嗯了一声说:能,能回来。我急切地说,三哥讲来听听。他说:“象字动三笔就成回家的家了,明年三月草发芽时节你能调回来,但不是彻底回来,家字十画,彻底回来要到十月。像字左边是单立人,一个个子不高的人能帮你”。我又惊又喜。三哥的话你不信吧,他说的头头是道,信吧,又没有一点逻辑联系,太玄乎了。能不能顺利回家又让我心神不宁。</p><p class="ql-block"> 三嫂端着择好的菜凑过来说,“涛子你别信他的文字游戏”。</p><p class="ql-block"> 三哥一本正经地说:“这可不是文字游戏。不要不信看不见的东西。你想,日月天地间的巳时,一个乙未年癸卯月已酉日面朝东南辰位的男人给出了个‘像’字问前程,这里边天干地支交错,机缘相克相生奥妙万千。《黄帝内经》曰:医者,知天文地理,通阴阳五行,疏心障,傍人事。还有早已失传的《黄帝外经》,那是我们人体的说明书,记录着生命的终极奥秘,我爷爷才学了点皮毛,传到我这儿所剩无几了,今儿权当和涛子兄弟闲扯玩笑,不必当真。”</p><p class="ql-block"> 而接下来的事让人不可思议。</p><p class="ql-block"> 年刚过,接到分区政治部电话通知,让我到分区开会,参加会议的都是和我一样从全军各单位调回的十几位同志。刘副政委传达了省军区关于三月份开始,在各武装部开展整党的通知。刘副政委说,我已经了解到你们已经在原部队参加过整党,所以抽调你们进行培训,三月份开始 ,你们作为分区的整党联络员分派到各县武装部协助和监督整党工作。我被分到元祺县武装部。散会时,我注意到,刘副政委个子很低。 </p><p class="ql-block"> 整党三个月,六月结束,我被留在龙安分区政治部落实政策办公室工作到十月份转业。</p><p class="ql-block"> 一切都如三哥的算计,仿佛有只无形的大手拿捏摆布我的一切,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我是彻底服了三哥。</p><p class="ql-block"> 其实,三哥不仅是个神道之人,他还有是个乐观豁达爱开玩笑的人。那次我拉肚子,找他看病,他也不号脉一本正经地说:一撮萝卜籽儿,二两肥田粉儿,一把老墙土泡水一喝就好。我信以为真,但见三嫂笑的诡秘,我不知所以然。后来我思索道:有萝卜籽儿,又有土和化肥,那喝到肚里不长出萝卜了吗?三哥憋不住了笑着说:有萝卜堵着就不拉肚子吗。我们仨开怀大笑。三嫂说,地里挖一把鲜马齿苋,熬一碗水加一勺红糖喝了就好。三嫂的偏方药到病除。</p><p class="ql-block"> 转业到地方工作后,我就再也没有了空闲,像被抽打的陀螺旋转停不下来,只偶尔给家人看病的时候,到三哥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那天我又去三哥家,看见三哥正在给病人看病,把脉后道:白晒参15酸枣仁12川芎12熟地12 生龙骨24生牡蛎30桂枝15茯神15……。三剂,日服三次,前两次空腹服用。三哥说完,三嫂记完,配合默契,行云流水。三嫂又交代龙骨牡蛎先煎 10 分钟。 病人把诊费放入铁盒子里。来家看病的人随意放入诊费,一块两块,三块五块,十块八块都行,当然,没钱或是不放钱也没关系,三哥三嫂从不理会。也有往铁盒子里放百而八十甚至几百块的,那都是被三哥从鬼门关里拉回来的。</p><p class="ql-block"> 时间过得真快。 我外婆寿终后,我去三哥家请他看病少了。再后来,我家搬到新开发的远郊小区,和三哥家离得远了,偶尔逢年过节带些年货到他家看看。</p><p class="ql-block"> 几十年过去了。</p><p class="ql-block"> 突然有一天接到三嫂的电话,说三哥病得不轻,昨晚梦到你了,让我喊你见见。我急忙开车过去,眼前的三哥再不是以前那个精神矍铄侃侃而谈的三哥了,床上斜躺着的三哥满头白发,一脸菜青色,身子瘦成一把骨头了,手里拍打着他的小收音机,却没有一点声音。三哥耳朵好使,没等我开口,他问道:是涛子吧?来坐这儿。 我在他的床边坐下说:“三哥,你咋病了呢?吃药了吗?”他支撑着坐起来,“命数到了,吃药没用”。“三哥,你是名医,救人无数,你为自己好好斟酌一方子,会好起来的”。“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阴盛阳衰,恐怕熬不过这个冬天。冬至,阴至极呀!”说完,就大喘气起来。一会儿,他平静下来说:“涛子,你说这人生四大幸事是什么?”我说:“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他摇着一根手指头打断了我说下去。“俗,俗了”。他接着说:“在我看来,这人生四大幸事是:顺生,旺长,慢老,快死。人生能占着两条就不错了,我幸运能占三条,满足了”。我细细品着他的四大幸事,是我格局太小,俗了。他对三嫂说“去把我泡的酒拿来,我和涛子喝一杯。”我用眼神问三嫂,三嫂说他天天都喝,没事。一杯酒下肚,他说:“兄弟,你我兄弟一场,算是有缘。哥哥要对你说,天有天道,人有命理,循天道,顺命理就是好命。心静能愈三千疾,心平能通万事理,易经之八卦,内含天地之玄,外示人生百态,以简易之行,得万物之理,但止于至善,多行善事莫问前程,自然道通理顺,岁月静好。</p><p class="ql-block"> 他大口喘着气继续说,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也是和你在一起喝酒,这是那个人在暗示我,该和你告别了。”说完,他眉头紧皱没有力气了。我说:“三哥,你哪儿疼?你睡一会吧”。他点点头强笑一下,用极微弱的声音断续地说:“疼……是疒下冬,睡……是目侧垂,兄弟回吧,冬至来送我。”</p><p class="ql-block"> 离开三哥家,惊愕到麻木的我把车开的很慢。萧瑟的秋风裹着黄叶在车窗外翻卷,铅灰色的天空压得人透不出气来,我心中默念:秋去冬莫来。</p><p class="ql-block"> 三哥把自己也算了个准。秋去又冬来,天气渐寒。冬月二十三,冬至,三哥果然去了,享年 84 岁。 </p><p class="ql-block"> 接到三嫂电话我匆匆赶了过去,我看见三哥躺在有机玻璃棺盖下,第一次看到三哥没戴墨镜的面容;第一次看到三哥的真实姓名:陈玄九;第一次见到三哥从外地回来的儿子。黑压压一群人忙着摆放花圈,布置灵堂。三嫂说那都是你三哥给他们看过病的陌生人。</p><p class="ql-block"> 三嫂很平静地端坐棺旁,没有哭泣,没有眼泪,没有哀容,像是静等着三哥说出的药方。</p><p class="ql-block"> 三嫂对我说,你三哥昨晚还交代我,冬至包点素馅儿饺子,今儿早他竟去了,像睡着一样。我说:是他修来的福啊。三嫂说是。</p><p class="ql-block"> 我把特意给三哥买的小收音机放进他的衣兜。</p><p class="ql-block"> 我跑到院子里,朝天仰面大喊:三哥,你活得通透。三哥,我记住了,但行善事莫问前程。三哥,你走好啊!</p><p class="ql-block"> 下雪了,雪花漫天飞舞。</p><p class="ql-block"> 妥帖</p><p class="ql-block"> 2024 年春节于宛城</p><p class="ql-block">(图片自网络,文原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