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看两不厌

幽子

精神高度紧张了一天的先生，这一晚一觉睡到大天亮，他说：“多少年来，从来没有睡得这么香过。”也是，自2019年华悦宾馆开业以来，先生几乎每晚都在值班（即便疫情期间政府征用，先生还在服务），有时候客人深夜来凌晨早，有时候刚躺下就得起，如此这般的折磨，使得五年来的他根本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看着先生明显憔悴而消瘦的面容，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这不，我们才出来一天，孩子的大伯就打来电话，问什么时候回去。 有时候，我也自私地想：兄弟三人，为什么不能轮流值班，而要先生一人顶班？虽然他白天在单位工作不太繁忙，但夜夜值守，铁打的身体也吃不消呀。可是先生说他在部队期间家里的两兄吃了很多苦，现在该他们享福了，一个大家庭里不能斤斤计较，要相互谅解。 于是，这几年，我看着他一天天的苍老，我真担心他的身体严重透支，好在，他知道夫人我懒惰成性，家中里里外外离不开他的操持，他积极地锻炼，努力以最好的状态迎接未来的岁月。 他必须如此，因为儿子对他说：“爸爸，你要活到140岁哦。”一旁的小伯一口水差点没喷出来，“你爸成老妖精了！”想象着140岁的先生是何种模样：鹤发鸡皮、老态龙钟？那会儿，我肯定早已魂飞魄散。谈笑间，他们三人讨论起今天的行程，其实昨晚儿子就已经规划了，但小伯一直拿不定主意，此次出行，主要是照顾他的兴趣，我基本不参与，因为他们说的地方我差不多都游览过，所以保持沉默。 小伯既要顾及路程的远近，又要考虑路况的优劣，还要关注门票的贵贱，这委实让儿子有点费力，他查了这儿又看那儿，终是不能令他满意，最后，我实在忍不住提议：既然我们栖息的地方就在宣城境内，那就不必再舍近求远，看看哪里最近就去哪里。儿子说：“敬亭山吧！”先生附合。小伯问：“这山高吗？”“不高不高”终于敲定。皖南的气候温暖而湿润，在这个阳光明媚的春天，我们的车一路开到了园区，原本网上购票的，但小伯听说线下便宜，就让大家将身份证全部交于儿子去办理。 还未入内，小伯就喊：“子涵，来给我拍张照，我要发抖音！”先生说：“你急什么？到里面多拍几张。”“你也拍一张，在这个石碑前。”于是儿子给他们分别拍了一张，这才安心入内，小伯并不知道到敬亭山主要了解什么，他甚至连这山名都不知怎么写，一路上，他不看标识，也不读碑帖，只顾着往前冲，还嫌弃我跑得太慢。“这石头有什么好拍的？你快点啊！”先生说：“你看好脚下吧，子涵，你照顾你伯伯。”小伯回：“你照顾好你家曹焱吧！”我说：“你放心，我跑得肯定比你快，你不是要拍抖音吗？这么好的内容为什么不拍下呢？这是诗仙李白呀？”“李白是写诗的？”“对呀！你看上面有个独坐楼，就是专门为他建的。” 学生时代，就迷恋李白的诗，恣肆洒脱，飘逸脱尘，那“天生我才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那“青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纯净，那“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的形象，无不彰显他浑然天成的谪仙之形。 然，当我轻诵着“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当我在错落有致的石径拾级而上。 当我穿过古昭亭，越过小竹林，踏过茶梯田，走上诗径道，攀上独坐楼，极目远眺，我深切体味到了他的孤独。 可是不容我感慨，小伯又在前面催了：“从这儿走！”先生说：“看看路标，尽量别走叉了！”“没错，从这儿走，你看，前面的人也是这么走的。” 穿过茂密的竹林，走过青绿的茶园，玉真公主就婷婷于眼前。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是唐玄宗一母所生的两个妹妹，宫廷里血腥的争斗、残酷地迫害，让她们想逃离这是非的樊笼，在玉真公主20岁的时候，她们姐妹向父皇唐睿宗提出出宫静修的要求，一国之君的睿宗拗不过两位公主的执着，下令在长安城附近给她们修建两座豪华的道观。 两位公主远离了复杂的宫廷，入得道观，逍遥自在。玉真公主喜欢云游，在很多山中都拥有道观，在长安、洛阳等地还修建了别馆、山庄、旧居等，方士、文人大多慕名前来，李白就是其中一个。 “玉真之仙人，时往太华峰。清晨鸣天鼓，飙欻腾双龙。弄电不辍手，行云本无踪。几时入少室，王母应相逢。”初次相见，太白先生就款款吟诵一曲《玉真仙人词》。 李白本就是上清派的道士，与玉真公主有着很多相同的志趣，天涯仗剑的他一生结交了许多著名的道士，这在他的诗赋中可见一斑，“余昔于江陵，见天台司马子微，谓余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因著《大鹏遇希有鸟赋》以自广......” 玉真公主亦喜欢游历名山大川，访道求仙、炼丹试药，共同的爱好，使他们彼此相交甚笃。在他们相识12年后，玉真公主将李白推荐给了弟弟唐玄宗，被封为翰林学士，在长安的太白先生才华横溢“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 一介文人的李白，其实并不适宜于官场。他有着狂妄不羁的性格，他持才傲物、嗜酒成性，“天子呼来不上船”，试想，若不是看在玉真公主的面上，若不是杨玉环从中周旋，处处得罪人的李白早就项上头颅不保，他让高力士脱靴、让李林甫磨墨。如此放肆的行为，如何不让人生恨？最终被朝廷赶出，彻底丧失了做官的仕途。 像他这样的人，还是寻仙问道的诗酒人生最是畅快愝意。他视玉真公主为一生的知已，得知公主在敬亭山修道，便追随而去，十年间，他曾七上敬亭山，并于晚年定居于此。 敬亭山给他留下了太多的回忆，公元753年，南下宣城的他写诗《寄从弟宣州长史昭》：“尔佐宣城郡，守官清且闲。常夸云月好，邀我敬亭山。”这一次他“时游敬亭山，闲听松风眠”，这里的生活让他悠闲自在，于是砌房盖屋，接来子女，以享天伦之乐。 然而8年之后，他第七次上山，昔日的文朋诗人皆已不在，而他也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漂泊流离、身陷囹圄、带罪流放，一系列的屈辱使他心灰意冷、委靡不振，又加之玉真公主已香消玉殒，于是他坐在了相思泉边神情恍惚，以酒浇愁，可他明明知道“抽刀断水水长流，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在春日里独酌“孤云还空山，众鸟各已归。彼物皆有托，吾生独无依”；他在秋阳下静坐“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这是何等的孤独凄凉？ 诗人本身就是孤独而敏感的生灵，在文朋知音离散，连鸟儿的喧嚣也已消失，云儿都已飘远，那这天地间还有谁？除了这敬亭山？ 念及此，我不禁潸然泪下。 离开了相思泉，踏上了曲折径，来到了《石涛馆纪念馆》。小伯看着上山的游览车，问：“多少钱一位？”儿子咨询了“10元，坐不坐？”“不坐！”可他分明已经气喘吁吁，于是坐在馆前休息，都不想进内参观。 我说：“既来之则观之，石涛可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画家，与弘仁、髡残、朱耷合称｀明末四僧’。”“他是画什么的？”“你进去瞧瞧不就知了？”“我知道齐白石是画虾的。”先生插话，“这里面估计没有真迹。”“肯定没有，你看只有一个保安。”小伯说。“有真迹我们也不识啊，张大千的临摹几可乱真，连收藏家都未辨出。” 石道人原来是如此清秀的一个白面书生，他真的不象一个僧人，我们四个俗人在此附庸了风雅一回，便辞别了老先生梅清和少先生石涛上山而去。 山路有点陡峭，弓着背弯着腰的我们大汗淋漓，外套脱了，羊毛衫恨不得也要扔掉，山下是一片茶园，茶树梯田让小伯来了兴致，他对先生说：“在这儿给我拍个视频，我往上走，你往后退，边走边拍。” 这一次他不叫儿子，他觉得这个大侄子有点敷衍了事，拍得照片很不理想。我也觉得如此，这小子不太愿意拍照，不但自己不拍，也不高兴给我们拍，先生和小伯的目的是发抖音，我知情识趣，也便兀自寻景而去。 我在太白楼里逗留了很久很久，以至他们一个又一个的电话催促，敏而好学的李白于公元725年“仗剑去国，辞亲远游”，离开蜀地的他意气风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从“看花饮美酒，听鸟临晴山”到“挥手自兹去，萧萧斑马鸣”；从“二崔向金陵，安得不尽觞”到“客散青天月，山空碧水流”；从“一叫一回肠一断，三春三月忆三巴”到“夜台无李白，沽酒与何人”等等，一幅幅木雕再现诗人当年的生活场景。 “走了，下山啦！”先生和儿子的电话分别打来。我只得悻悻而下。“怎么这么久？”先生问。“从顶层往下不要时间的？”“不是木头雕刻吗？有什么好看的？”小伯嘟喃着。 我不置可否，在他眼里，大约摇着头晃着脑哼着歌就是最好看的，这不拍了照片立马就发给夫人去裁剪，还一个劲地发号司令：“你怎么不用文字标注，谁知道我去了哪里？” “你也没说是哪里呀？”那边也急了。“这是什么山？”他转头向儿子。儿子回：“敬亭山”“怎么写？”“尊敬的敬”“亭呢？”“亭，就是亭子的亭呀！” 敢情他来登山都不看看登的是什么山？我在一旁直想笑，他居然还好意思嫌弃夫人选的歌曲不时髦。 途中，先生捡到一张身份证及建设银行卡，先生说：“失主肯定很急，我们快点下山吧。” 我们连忙加快脚步往下走，谁说上山容易下山难的，这次下山也许因为带着任务，我们没有感觉多么困难，直奔景区的警务室，先生将证件交给警察，警察非常客气，还让我们免费给房车加水，并在景区内烧菜做饭， 他跟小伯聊了很久，似乎兴味盎然，还到我们车内参观了一下，而先生就忙着做饭，我则洗菜递碗打下手，当我们用餐之际，警察领着失主来到了我们车上，失主说：“我刚刚才申办的这个新身份证，多亏了你们，谢谢谢谢！”并要给一包烟表示感谢，先生婉言谢绝。 敬亭山之行，虽然只是匆匆一览，一些地方并未涉足，但有此一游，亦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