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回 娘 家 </p><p class="ql-block"> ---嫁出门的姑娘并非泼出门的水 </p><p class="ql-block"> “你送我去你舅舅家一趟,嫁出门的姑娘100岁都要回娘家的。”这是五年前82岁的母亲在她一次病重出院后跟我提出的要求。我当时也估摸着母亲也许在盘算着自己老了,又多病,快走了,要回一次娘家,了却一次心愿。于是,我二话没说,在2018年冬至那天开车直接将母亲送到乌溪舅舅家,陪她一起到外公外婆的坟上烧纸上香,还特意带了三只纸扎的衣箱,外公外婆各烧一只衣箱,剩下的那只,是一定要烧给母亲念兹在兹的外婆,也就是我的太姥姥。母亲说,她小时候就在她的外婆家长大,太姥姥带着她“跑反”(躲避日本鬼子,躲避战乱),还用猪油炕锅巴给她吃,宁可自己饿着。</p><p class="ql-block"> 母亲零碎的记忆一遍遍念叨着娘家的各路亲戚,有她的1954年被迫离家出走到宁国山区讨生活的叔叔一家人,说她小叔叔的裁缝手艺在宁国方塘方圆百里鼎鼎有名;有她的至今仍然生活在常州溧阳的最小的72岁的弟弟,也包括她心心念念的唯一的侄女的儿子小旺。</p><p class="ql-block"> 母亲姊妹四人,她是老大,下面三个弟弟,每个弟弟均依次小五岁。大舅因为穷,单身,82岁了,一生未娶;小舅72岁了,虽然生了一个儿子,却在2001年在上海第二发电厂施工工地上作业时不慎意外高坠摔死,随后小舅卖了家产随了舅妈定居江苏溧阳,今年大舅应邀去溧阳小舅家去过年了。</p><p class="ql-block"> 二舅生了一个女儿明霞,招婿上门,儿子小旺随母姓,今年32岁,却因三年前误入歧途,犯了帮信罪(提供账号网络诈骗)坐牢,丢下一个8岁女儿和妻子至今,说是今年9月份刑满释放。在母亲看来,不管怎样,这是她老李家唯一的骨血,想起来就心如刀绞。从以上几个舅舅家的家境来看,命运多舛,生活悲苦,多灾多难,但在母亲眼里,那是娘家,永远的娘家,一辈子的念想,100岁都不能丢的娘家。</p><p class="ql-block"> 从我一生下来至今,五十六年了,只有2022年春节未去舅舅家拜年,原因是新冠疫情到处封路封村封小区,无法出行,其余的55年中,每年都要年初一的上午去舅舅家拜年,风雨无阻,这已经成为每年正月初一一顿在舅舅家必吃的午餐,过了中午去拜年,少不了一顿数落,说,天上雷公大,地上娘舅大,初一到上午舅舅家拜年,是我们这里的规矩,你们真忙,明年就别来拜年了什么的。母亲知道了就故意“发火”说:“别听他们的,我家俩儿子也是添了孙子的人了,还在每年拜舅舅年,有什么上午下午的,明年别去了!”。母亲嘴上说明年别去了,实际上心里还是附和着舅舅们的意愿,只不过嘴上说说而已。几个舅舅再不好,那毕竟是她自己的亲弟弟,嘴上数落着,心里却惦记着。</p><p class="ql-block"> 今年大年初一,我跟哥哥照例准备去舅舅家拜年,但因为这几年来母亲一直多病,心脏病,高血压,眩晕症,新冠后遗症,筋膜炎,肺积水等等,每走一步路都气喘吁吁的,我们姊妹四个轮番照料,生怕母亲哪天早上就醒不来。就拖延着到了下午准备去舅舅家拜年。这时候,我突然想起母亲前几天跟我念叨了一句,说,明年初一你们去你舅舅家拜年,我想跟你们一起去看看。考虑到母亲的随时复发的心脏病,考虑到她坐车晕车,考虑到她半个月前刚出院,考虑到一个体弱多病的87岁老人,我们兄弟真心不希望她回娘家,毕竟,来回100多公里路,谁知道途中会不会发病?我跟哥哥在车上商量了半天,决定为了满足母亲的心愿冒一次险。我们深深知道,母亲回娘家的心情是何等迫切,是何等渴望,是日思夜想的夙愿。于是调转车头,提前打电话告诉母亲,说马上回来接她,一起去乌溪舅舅家。</p><p class="ql-block"> 尽管只有五分钟时间,母亲却早已衣着整齐,穿着崭新的棉鞋,手里还提着一个装手机钱包钥匙的新尼龙包,头戴刚从箱底翻出的新帽子,站在门口迎接着我车子的到来,仿佛已等候很久。根本看不出一个87岁的长期生病的老人,往日整天一脸倦容的病态瞬间不见,红光满面,如沫春风,脸上洋溢着久违的笑容,跟大年初一的天气一样,万里无云,温暖如春,阳光灿烂。</p><p class="ql-block"> 如果说,五年前母亲出院后回了一趟娘家是为了了却心愿的话,那次她回娘家还真是圆了梦,了却了心愿,但今年母亲的这次回娘家,不知道是否能帮助母亲度过多病缠身的难关?</p><p class="ql-block"> 我边开车边告诉母亲,你儿媳妇刚到超市买了四个礼盒,你看够不够了?母亲赶紧说,够的很了,够的很了,拜年就是个意思,哪有那么多钱?哥哥说,我的东西还没买,一会去路上找个超市再买点礼物。哎呀,又破费了,你大舅吃烟,就买一条烟就行了,其他别再花钱了。但大哥却又添了四个礼盒,母亲却不再阻拦,嘴上还是说,够的很了,够的很了,脸上却像打麻将自摸糊了大牌一样的开心灿烂。</p><p class="ql-block"> 一路上,母亲不住的望着窗外,不断地问,到了哪里了。临近乌溪七房村时,母亲还是认出来到永保村的那条路。你爹解放后(1950年)宣城师范念书出来,当时还是小伙子,就在乌溪七房当老师教书,方圆几十里都喊他老师,很多跟他年龄差不多大的都是他学生,我以前只要回娘家,都有人跟我打招呼,喊我师娘。你爹要是在世,来乌溪会有很多人喊他老师的,说着,说着,母亲眼里已经溢出幸福的泪花。</p><p class="ql-block"> 车子刚进村子的时候,早已等候在村口的77岁的二舅就迫不及待地要开车门。我们事先没有告诉二舅母亲要回娘家,看到母亲,二舅从惊讶,到激动,到揩眼泪,到语无伦次,几乎同时完成。这边,又来了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有喊姐姐的,有喊老姑的。其中两个五十多岁的一边喊老姑,一边连忙搀着母亲。母亲幸福地跟每个人打招呼,甚至能叫出每个人的乳名,在大家簇拥下,到了二舅家。</p><p class="ql-block"> 母亲心心念念的侄女和侄女婿早已在厨房忙着,闻听老姑来了,也是一时激动的不知所措,夫妻俩手忙脚乱地抬着一个软沙发放在门口太阳下让母亲晒太阳,各种点心瓜子茶水茶叶蛋全部上齐。</p><p class="ql-block"> 母亲最关心的还是小旺的8岁女儿,让她侄女赶紧拿手机出来,说,快让太姑奶奶看看我家宝宝。一边还不断地拿着手机让我们也看看她的这个娘家重孙女照片,看着看着,老泪纵横,泣不成声。尽管,母亲已有自己的六个重孙,但这一个重孙女,是她娘家的骨血,此刻,她格外看重。趁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母亲叫住了她侄女明霞,喊进房间,我估计应该是拿个红包带给她娘家的重孙女,母亲一直有这个过年发红包给晚辈的老规矩。</p><p class="ql-block"> 母亲虽然行动不便,稍一走动都喘气,但还是蹒跚着,在二舅的陪同下慢慢地到二舅家的房前屋后四处看看,跟左右隔壁的侄子侄媳堂弟堂妹边打招呼边坐在小板凳上跟她们絮叨几句,能准确地报出晚辈们的名字。一时间,村头短巷,聚拢来是烟火,摊开是人间,恰是人间惊鸿客,墨染星辰云水间。村上老幼,没有人会想到87岁的老人还会大年初一回娘家,或许是偶然,或许是必然,看似不可能的相逢,实际上是冥寞中早已注定的轮回。围坐的母亲的堂妹弟媳中,有人还指着门口的那条大沟对我说,你小时候经常在这条沟里洗澡,还跟你外公一起捕鱼摸虾,你外婆总是将锅巴炕好了藏起来留着给你吃。那边母亲却接话纠正说,是太奶奶用猪油炕锅巴留着给他吃的。</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 虽然只呆了短暂的三个多小时,但对母亲来说,却似三天,三个月,看得出她很高兴,很满足,很享受,尤其是享受村上男女老少迎接她的样子,临走都将她送到车边,这边喊着姐姐常回家啊,那边喊着老姑慢点走哈,后边招手说,姑奶奶要常回娘家看看啊。母亲一边用苍老的瘦如骨柴的长满老茧的手抹着老泪纵横的脸,一边不住地说,好哦,好哦,你们都要好好的,我还不知道下趟能不能回来了,说罢,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p><p class="ql-block"> 回家的路上,母亲一路继续沉浸在回娘家的每一个细节的美好回忆中,说着村上的变化,和她的同辈同龄人的逝去,长吁短叹命运的无奈。还说,老娘我要不是儿子女儿孝顺,服伺的好,恐怕早就走了,活的越长,害你们越多。言语中充满着对子女的感激和感叹,似乎忘记了她曾经筚路蓝缕栉风沐雨几十年如一日养育我们的含辛茹苦。</p><p class="ql-block"> 其实,对于年老的母亲来说,她的娘家之所以在她心中如此看重,如此珍视,念念不忘,切切于心,还是因为娘家几个弟弟苦难的经历、支离破碎的家和贫穷潦倒的现状让她常常挂念,时时揪心,无法安心。相比我家几个舅舅来说,母亲的四个子女,个个家庭幸福美满,六个孙子孙女,都是大学毕业,五个已经成家,都在上海芜湖等地城里定居工作。母亲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但却常常一个人长吁短叹地挂记娘家几个弟弟,经常想到最小弟弟的23岁儿子意外摔死,给她娘家断了香火;这边唯一侄女的儿子又坐牢,还丢下一个8岁的重孙女,怎能不叫他日思夜想,魂牵梦绕,寸断肝肠?所以,这次如其说母亲回娘家是去圆梦,倒不如说去安慰一下自己的二弟,安慰一下自己的侄女,也许,母亲已经觉得时日不多,趁还能走得动,趁还能看得见,趁还能听得到,多去娘家走走,看看,免得遗憾。毕竟,母亲不止一次的说过,嫁出的姑娘,长到100岁都要回娘家,因为,那里是她童年的记忆,是年少时的经历,是青年时的梦想,是生她养她的根脉,是永远无法忘怀的乡音,是一个又一个夜晚凝视的期许,是对未来寄予无限憧憬却又无法释怀的乡愁。(写于2024年2月12日大年初二夜)</p> <p class="ql-block">与老姐妹聊天的母亲(左一为作者母亲)</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