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年

李建忠

二零二四年的春节，是我在岭南过的第四个年。

过年，南方与北方，大抵有些不同。

若是如我一般，生于长于河北，青春洒于甘肃，如今居于广西，个中滋味儿便更加深刻。

北方的年，仿佛是冰凌花，虽冷，却傲然绽放；南方的年，仿佛是木棉花，虽烈，却艳而不俗。

过年，现在与过去，亦是有些不同。

若是如我一般，十八九岁离乡，三十余载军旅，与家人聚少离多，个中滋味儿便更加深刻。

过去的年味儿，更多的是一种渴望和欢喜；现在的年味儿，更多的是一种感怀与回忆。

每到年根儿，总是会想起儿时过年的景象……

儿时的年，差不多在腊月的初旬就开头了。“腊七腊八，冻死寒鸦”，这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严冬即来，春已不远，所以人们并不因为寒冷而减少过年与迎春的热情。

一入腊月，忙碌了一年的人们开始渐渐地放下手中的活计，准备过年。

腊八那天，家家熬粥。用各种的米，各种的豆，条件好的还要放上各种的干果（杏仁、核桃仁、瓜子、花生米、葡萄干……）熬成热热乎乎、营养丰富，寓意着丰收、祈福、积善的腊八粥。

腊八这天还要泡腊八蒜。把蒜瓣放到高醋里，封起来，等过年吃饺子用。到年根儿，蒜泡得色如翡翠，而醋也有了些辣味，色味双美，吃饺子都要多吃几个。

腊八过后，镇上集市的年货越来越多，买卖交易越来越旺。从腊月十一大集开始，年味便愈加浓郁。到了腊月二十一、二十六大集，赶集的人流会达到顶峰，人们挨肩擦背、熙熙攘攘，为了在最后的腊月集上备足年货，不嫌人潮拥挤，串场挑选着各样年货：割几斤年肉，装几包果子，备一套碗筷，切一方豆腐，抓几样糖果，买几挂鞭炮……

儿时家中并不富裕。为赚钱多置办些年货，母亲会把秋天捡来的花生拿到集市上卖，父亲也会从外地批发些菜板儿和水晶梨儿，拿到年集上赚点差价。我随母亲卖过花生，跟着父亲卖过菜板儿和梨儿，感受过卖不出的焦急，也体会过卖了货的喜悦。有一年卖货赚得钱比往年多一点，母亲便说“今年多割几斤肉！”父亲也会带我多买些鞭炮。

腊月二十三过小年儿，相当于过年的“彩排”。

小年儿是祭灶的日子，送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工作。

灶王爷，也叫灶神，他老人家自上一年正月初四就一直留在家里，既是保护又是监督；到了小年儿，灶王爷就要升天，向玉皇大帝汇报这户人家的善行或恶行，汇报内容多是家长里短，像在外偷鸡摸狗、打架斗殴、欺老凌幼，在家不孝老人，婆婆虐待媳妇、媳妇不孝公婆，这类事灶王爷是忘不了汇报的。玉皇大帝根据灶王爷的汇报，将这家人新一年的吉凶祸福作出安排交给灶王爷掌管。所以，对一户人家来说，灶王爷的汇报特别重要，于是，对送灶神特别重视。

这一天，母亲会将灶台打扫干净，给灶王爷献上力所能及最好的祭品——印象里，应该是有一块红烧肉的，不知道灶王爷是不是喜欢吃肉。应该还有带糖的吃食，为的是让灶王爷在玉皇大帝面前嘴甜一点，尽力为家里多说好话。母亲还会点燃三柱香，在灶王爷面前祈求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家人平安吃饱穿暖，然后恭恭敬敬的把香插在盛满灶灰的香炉里。

过了小年儿就更忙了，要为接下来的过年做好杀猪宰鸡炸炸糕贴对联贴窗花点灯笼放鞭炮等诸多准备。

——备足肉、鸡、鱼、菜等过年之吃食，至少足够吃用一个星期的——按老习惯，铺户多数关五天门，到正月初六才开张。假若不预备下几天的吃食，临时不容易补充。

——来一次大扫除，名曰扫房，意味着把一年的霉运统统扫出去，寄托着人们破旧立新，辞旧迎新的愿望。

——炸几锅炸糕。母亲把黏米面掺上豆面和成面团，用红小豆烀成豆沙馅，取一小块面团装一勺豆沙馅，做成一块块糕团。父亲看着油锅、掌握火候，一块块糕团下进油锅，炸到两面金黄时出锅。刚出锅的炸糕外酥里嫩馅儿甜，我和妹妹一直在锅边守着，炸糕一出锅就急着要吃，一块刚出锅的炸糕拿在手里——烫手！咬在嘴里——烫嘴！吃进肚里——真香！母亲会把炸好的炸糕放在院外零下十几二十几度的空气里冰冻之后，一个个码在大盆里，盖上盖帘封好盆口，这就是一整个春天里最奢侈的吃食。某一日，放学回家或者玩耍回来，母亲会烤好一块炸糕等着你，偶尔还会煎几只饺子——所谓美食，至今没有超越母亲深冬夜里烤好的炸糕、煎好的饺子。物质的稀缺，母爱的厚重，才是这些食物让我终生难忘的配方。

——写春联贴春联。家里的春联都是父亲自己写的；到集市上买好红纸——回家裁剪成春联大小——拿出一支很旧的毛笔——倒些墨汁在已经摔掉了好几块瓷的碗内——空白春联铺放在一张长方形桌子上——翻开一本破损的春联书——挑选并写下中意的春联，比如“一帆风顺年年好，万事如意步步高”，横批：“五福临门”；又如：“春满人间百花吐艳，福临小院四季常安”，横批：“辞旧迎新”；再如；“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横批；“积善人家”……贴春联的时间一般在除夕下午，父亲把院门、屋门擦拭干净，端来熬好浆糊的小铁锅，用备好的软刷子在春联背面抹上一层浆糊，浆糊不能太厚，厚了容易不平整，也不能太薄，薄了粘不住，然后按照量好的位置，小心翼翼的粘上，再用扫床的条苕上下左右轻轻地压，使春联平平展展，左右春联对称。每次贴好春联，一家人都要在春联前观摩一番，更是将满满的祈愿、祝福寄托在这饱满的一笔一捺中……

腊月三十除夕夜，是过年最热闹的时刻。家乡的除夕夜定是吃饺子的，取有“更岁交子”之意。傍晚时分，当性急的孩子燃放的花炮声零星响起时，母亲已系了围裙，把洗净的肉切成块，砧板上热闹地响起噔噔噔的开剁声……这时，年的味道便氤氲开来。剁好的肉馅拌了香油、猪油和少许料酒充分搅拌后，就安卧小盆中，静待搭档。选那鲜嫩的韭黄、或韭菜、或大白菜来切碎，加入葱末姜末食用油复合调料和肉馅搅拌，饺子未包、年味已浓。

年三十，母亲会让平时很少干家务的我和妹妹动手包饺子。包饺子时，我们一家四口分工有序：母亲负责擀皮儿，我负责摁扁面剂子，父亲负责包，妹妹负责摆。眼瞅着饺子已经铺满三盖帘了，母亲便催着父亲烧锅去，四口人四满水舀子水。锅里的水沸起来了，顺着盖帘，饺子滑滑梯似的扑通扑通跃进锅里，起先它们还是沉在锅底的，不一会儿就喝饱水浮上来。可这还不能立马出锅，要往沸水里再添两回凉水，等到饺子最终鼓着腮随着白色的面汤翻起跟头儿来，这就可以出锅了。用罩滤盛出来几大盘儿饺子，小碗儿里倒点儿醋，手心里捏瓣儿蒜，蘸一点醋啃一口蒜咽一个饺子，就着饺子汤呼啦呼啦下肚，举着空碗打几个带着蒜味的饱嗝儿，整个年似乎就圆满了。

放鞭炮，儿时过年必不可少。从三十早上开始，鞭炮声便不绝于耳，一阵儿急，一阵儿缓，急时如千百个闪电鸣雷，震耳欲聋，缓时此起彼伏，声无决绝。到了除夕夜，鞭炮燃放达到顶峰。从自家的位置向外扩展，百米，一里，数里，十数里，数十里，鞭炮声连成一片，炸了锅般，不，是炸了天！

小时候的鞭炮主要就是两种，挂鞭和二踢脚。

最好玩的不是放长串的鞭炮，而是把一整挂鞭炮拆散，放在衣服裤子的兜里，一个一个地放。起初胆子小些，先把小鞭儿插进地缝或墙缝里（有时也会平放到地上或墙头上），点着一根香，慢慢伸向引信，引燃后倏得躲到一边捂上耳朵，听到“砰”地响声后，再满意地走到跟前看一看炸点。放过几次后，觉得不过如此，胆子便越来越大，开始用手拿着炮仗直接用烟点了，点完后看火捻燃差不多了，就把炮仗往空中一扔，随着“砰”的一声响，就看见炸得粉碎的纸屑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那瞬间的感觉好极了。

可是这种感觉不久就被“二踢脚”的威猛破坏了。

二踢脚是一种双响爆竹，点燃后在地上响一次，升空后响一次。二踢脚的响声很大，也确有危险。起初如放小鞭一般，先将二踢脚立在地面上，或夹在墙缝里，或立在砖头、石块上，点着一根香，慢慢伸向引信，引燃后倏得躲到一边捂上耳朵，听到“砰”——“砰”两声爆炸后，再满意地走到跟前看一看炸点。放过几次后，觉得不过如此，胆子便越来越大，敢于用手拿着二踢脚燃放了：左手食指和拇指捏着二踢脚的上部，右手拿着烟头或者香头点燃，“砰”的一声腾空而起，几秒钟以后，在空中“啪”的第二声巨响，接着就是炸碎的纸片纷纷洒落......可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难在手指捏的力度——手指要轻轻地捏着，轻到刚好不掉下来的程度，点燃后二踢脚就可以直接坐下升上，如果捏得太紧，二踢脚在手里飞不出去，那就危险了。

偏偏危险就发生了：那天我左手戴着棉手闷子（就是只有一个大拇指和一个大手掌的棉手套），把二踢脚夹上，把左胳膊使劲儿平伸出去，再用右手拿着烟头去点燃二踢脚的炮捻儿，程序没问题，动作没问题，问题是使得劲儿大了，炮捻儿点燃，一响之后，二踢脚并未离手，二响随即在手里炸响……看着被炸烂的棉手套，我一下子就蒙圈了！甚至未感觉到左手的麻和痛。幸运的是，只是炸烂了棉手套，而左手，也只是麻和痛。本想将这件糗事瞒下来，可是被那只炸烂的棉手套告了状，于是此后母亲再没让我放过“二踢脚”……

除夕夜要守岁。宋代苏东坡《守岁》诗云：“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守岁的习俗是要坐到当晚十二点以后才能睡，意指从今年守到明年。守岁是一种风俗，也是一种文化，既对即将逝去的岁月含惜别留恋之情，又对即将来临的新年寄以美好希望之意。

吃完年夜饭，为了防止小孩子说不太吉利的话，家中长辈手拿一张纸在小孩子的嘴巴擦一下，并说道：童言无忌。

母亲收拾好刚吃完年夜饭的桌子，开始摆放瓜果、糖果，从柜子里拿出新衣服给我们的穿。衣服要比我们的身材大几号，母亲的脸上露出笑，说穿到明年会刚刚好。

守岁时孩子们有一项差事，就是给长辈磕头拜年得压岁钱。年三十夜里，孩子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磕头，长辈们给孩子压岁钱，压岁钱的金额，一般五块、十块。发完压岁钱后，我们也不再坚持坐夜守岁了，往床上一躺就进入了梦乡，只留下父母坐在坑头继续守岁，趁我们睡觉时，压低声音，合计着拜年的打算和来年的生计。

正月初一，元日迎新。这天不会出远门，一大早起来吃过早饭就会走出家门，或单独或三五结群，在村里走街串户的去拜年。拜年时一进屋门，要说“过年好哇”，后面要加上称谓，比如“大爷大妈过年好哇”，大爷大妈则会满脸堆笑的回道：“好哇好哇”，然后客气的让座，拿出早就备好的糖疙瘩，瓜籽，烟卷等招待拜年的来客，有的会给压岁钱，一般都是给一块两块的。中午时分，把族里的人家串完时，新衣服的兜里变得圆鼓鼓的，装满了瓜子、花生、水果糖、压岁钱…… 仿佛要撑破了似的。

初二开始，就要出远门去串亲拜年了。

初二，一般要去姥姥家拜年，并且要在那儿住几天。小孩儿叫“住姥儿家”，新姑爷叫“住丈人家”。姥家和几个舅家每天轮流请客（ 家乡话叫“待且”），酒足饭饱后来点娱乐项目——打扑克，再带上点彩头儿，可以玩上大半夜，困了的就焐上被窝睡觉，在一个大炕上，不分男女老幼，没有丝毫忌讳。

请客（待且）一般在中午，炕上摆上两张长炕桌，屋地支起一张方桌，桌上分别摆满“八盘四碗”——四个凉菜、四个炒菜做盘儿，熬鱼、炖鸡、片肉、块肉做碗儿，男女小孩分开坐桌，边吃边喝边说边笑，饭桌上透着厚厚的亲情。这样吃在一起玩在一起乐在一起的日子一直要到大年初五。

初五以后，过年的事儿基本结束，但是拜年，吃年酒，酬谢往还，也很热闹。厨房里年菜很多，客人来，搬出就是。但是到了正月半，也就差不多吃完了。

正月十五元宵节，是过年的尾声。

除夕是热闹的，可是没有月光；元宵节，恰好是明月当空。这晚村里各家门前的灯笼会重新亮起，人们在月光和灯火交织下吃一碗元宵，年，就这样在忙碌而欢愉的氛围中渐行渐远了。

身处异乡三十余载，我会常常想起儿时的过年。那个年代的村子年味很浓，浓在一碗热腾腾的饺子里，浓在两毛五毛的压岁钱里，浓在大街小巷的拜年里。那个年代的村子乡情很深，深在半个村子的人彼此熟悉，深在同一个姓氏的一脉相承……

二零二四年的春节，父母、妹妹一家来到广西和我们一同过年，似又寻回了一些儿时的年味儿；初一、初二日，出门儿给几位战友拜年，与旧友新朋欢聚，或饮洞藏的米酒、尝新摘的时蔬，或坐在围炉炭火旁，用铁锅炖大鹅、炖方肉，亦感受到了过年的味道……

既然是过年，年终将会过去。门上的春联撕了又贴，又撕了再贴，墙上的挂历一页一页撕下……时代是动的，时序更替，岁月绵延；可人性是静的，古今一辙，永恒不变。于是心有所念，愿往日过年那种淳朴的快乐时光，不要像墙上撕下的挂历，永远地成为了过去！

建忠草成于甲辰龙年正月初五日夜·玉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