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那凝视你一辈子的眼神

毛歌

到达旅行地之后，我有一个习惯，会走出旅社，在附近的街道、海滩、民居之间走上一个小时左右。要是遇到很短的步道，那里常常有维修得很好的观景台，就会走上去。迎面遇到的人，会主动和我打招呼，这让我这个陌生的访客多少有一些喜悦。熟悉一个地方，懂得一个地方，是需要时间的，是需要我们把自己和某些事物隔开，又和某些事物联系在一起。访客的存在，取决于这个夹缝的宽度。如果访客失去了自由，旅行就没有了意义。

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我们把人生的旅程定义为羁旅，比如梭罗就这样描述过自己的返程，我们仍然拥有明确的意义来解开羁旅的扣结。和家人在一起旅行，去一个曾经去过的地方，在同一棵橡树下的木椅子上坐下，那个曾经陪伴你的人如今已经安睡在别的地方，你伸手，触摸他的手，——树的影子在摇曳，这会让你心碎，你开始有了泪花，很快，你抬起头来，看着远处，这似乎是他给你的指示。你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紫红色的天空中传来暮晚的钟音。

你是不能拒绝这样的旅行感受的。羁旅是一种绊。你并不急于从中找到答案，你不要答案，你要那个人。你要那厚实的肩膀，要那凝视你一辈子的眼神。我有一次看见一对很老的夫妻，约摸有八十岁，两个人都已经驼背，走路缓慢。是夏天，他们脱去鞋子，拎在手上，在海边散步，他们后来停了下来，长时间的拥抱，海浪的声音无比糅合，天幕和帆船、海鸥的飞翔构成了这个世界上任何舞台剧的场景都无法比拟的美、壮阔、热烈、甚至是悲壮。他们是两个人，一个灵魂。

我并非建议你一定要去曾经去过的地方，才可以寻找到你的前世之旅。所有的旅行，都在日常生活中，都在此刻，都在你自己的生命笔记中。羁旅的好处是，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接受一些无法接受的事实，无法超越的存在，无法理解的困惑，从而使得我们明白了命运的究竟。他的手不再在那条长椅上，他的肩膀留存在你的情感世界中，你能够踩到的那个脚印，具有古老神话的意义：如果受孕代表着创造，那么，你现在就有了新生的力量。这是值得祝贺的。你说呢？

坐在家里，翻读他读过的书，在他思考的折页处，理解他的聚精会神。你喊他吃饭，他还在读书。后来有了很小的争吵。他一直和你说：争吵可以，但不可以争吵不休。争吵可以，但不可以争执不下。屋檐下有两只麻雀，唧唧喳喳，这是生命的样子。

旅行的艺术，对你来说，不是热闹，而是安静。你后来才明白，给他一个空间，才是幸福的本身。幸福，是牵扯中的福分，是存在和失去之间的涟漪。你因此学会了为自己祝福。

（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