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子里有一个叫陈令的人,四十九岁,是个又聋、又瘸、又瞎的单身汉。</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个子不高,从远处看,那臃肿肥胖的身材就像是一个橄榄球。他头上常年戴着一顶黑色的鸭舌帽,身上穿着的是那件被磨得油光锃亮的破旧外套,他日复一日地在村子里来回走动,走起路来很容易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那种生活在遥远南极上被称作企鹅的生物,尤其是在下雪天,他一摇一摆的身形简直就跟一只落单的企鹅没什么两样。</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长着一张国字脸,圆圆的眼睛,低矮的鼻子,扁平的嘴,两颗凸起的门牙仿佛把嘴唇竖向分开了,看起来就像麻将中的五桶。他的头发蓬松且散乱,许是长时间地疏于打理,发出阵阵难闻的气味。他眼神空洞,时常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年轻的时候并不聋,他是在一次帮助别人开山采石时被雷管震聋的,那年他十九岁。从那以后,他不光耳朵听不见声音,就连脑子也显得不像以前那么灵光了。他的父母带他去了很多地方治病,最后都是无功而返。</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十八岁那年,差一点拥有属于他的爱情。女孩是邻居家的,虽然相貌平平,但两个人从小一起长大,陈令打心底里爱着那女孩,女孩也对陈令爱慕有加。由于两家的大人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因此,陈令和女孩的婚事基本成了板上钉钉的事。然而,由于那年农历的立春在除夕之前,女方家长便决定将婚事延后了一年,结果,那件不幸的事故发生了,女方家长便死活都不肯把女儿嫁给已经聋了的陈令。后来,女孩远嫁了,陈令就一直跟着父母生活,直到父母相继去世,这个世界上就只剩下他孤零零的一个单身汉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一直是一个很热心的人。村里的大事小情,他能帮忙的一定二话不说地凑上前去,村子里很多房子的新建与重修都少不了他的身影,二十九岁那年,在给老张家上梁时,他的手一滑,木头把他的左脚踝骨砸裂了,从那以后,他成了一个瘸子。成了瘸子的陈令并没有因此熄灭他的那颗热心,村子里面的红白事仍旧处处可见他的身影,他给人家烧火,给人家洗碗,做事从来都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的父母是在同一年去世的,由于家里穷,他连买棺材的钱都拿不出来,最后是村里人一起凑钱为陈令的父母下葬的。从那以后,陈令为村里人做事就更尽心尽力了,王家的墙被雨水冲塌了,他就主动过去帮人家垒墙;李家的羊丢了,他一瘸一拐地也往山上走,跟着人群去找羊;赵家的房子失火了,他急得哇哇大叫,到处去喊人灭火,即使行动不变,他依旧竭尽全力去救火。</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里的孩子们却似乎都不太喜欢这个又聋又瘸的人,但陈令见到孩子们就只会憨笑,从不会因为孩子们拿他玩笑而生气去打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村里有一个出了名的调皮蛋,小名叫狗蛋儿。狗蛋儿经常带着一群孩子漫山遍野地跑,自称大将军,舞刀弄枪地模仿电视剧里的人物。有一次,陈令一如既往地在村子里走动,正巧遇到了带领孩子们“巡逻”的狗蛋儿,狗蛋儿当时背着弓箭,迎面看见陈令,便一声令下“发现敌人,进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小孩子们每个人的手里都有一把用手指粗细的荆条做成的弓,口袋里的箭头,是高粱杆的尖端做成的。一时间,孩子们的“箭雨”铺天盖地向陈令扑来。陈令憨笑着,也不躲闪。突然,他“嗷”地一声,捂着眼睛蹲在了地上,孩子们被吓得一哄而散。从那以后,陈令瞎了。那年,陈令三十九岁。</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他从不曾亏欠过任何人,命运却一次又一次地捉弄这个天性善良的人。</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在岁月的摧残下,挺直的腰板渐渐弯了,他还是像一只落了单的企鹅一样日复一日地在村子里走动,只是,人们看他的目光似乎变了,变成了嫌弃,变成了厌恶。村子里再有喜事或者丧事的时候,人们也不再允许他过多逗留,更不用说请他帮忙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四十九岁的陈令老得像是一个六十九岁的人。那天,陈令正坐在村头的老榆树下抬头仰望天空。读大学的狗蛋儿刚好回村,狗蛋儿一直对少年时对陈令做过的那件事耿耿于怀,他把行李箱立在陈令的身边,一屁股坐在了陈令的旁边。狗蛋儿看着陈令失明的左眼,心里酸酸的,十年来,他一直为自己的年少无知感到深深地自责。狗蛋儿像从前一样把手里拿着的苹果递到陈令身前,做出了一个“请你吃”的手势。</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朝着狗蛋儿憨笑,接过苹果,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但这一次陈令突然颤抖着嘴唇,缓缓挪动了一下身子,对狗蛋儿说了句,“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希望你能帮我完成它!”</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凄冷的风吹得老榆树发出“呜呜”的吼声,即便阳光普照大地,依旧让人感到一丝寒意。空荡荡的村路上一只黑猫扭动着它的屁股懒洋洋地向村子里走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狗蛋儿先是一愣,在与陈令对视了几秒后,他重重地点了点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谢谢你!我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常言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守护了这个村子四十九年,终究还是要离开了。如今,魔道横行,人人心生魔念,从村子里的人看我的眼神中我已经读出了魔性。我希望明日一早在我死后,你能把我埋在身后的这棵老榆树下面,让我能与树灵结合镇守魔灵,还村子原本的那份安宁,祛除魔念,还村人原本的那份朴实和善良。明日黎明,请你一定要来把我埋好,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此事,拜托了!”陈令说完,直直地看着狗蛋儿,恳切地等待着狗蛋儿点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狗蛋儿诧异地看着陈令,他从前倒是听过关于守村人的传说,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会从陈令的口中听到这样一番言语。狗蛋儿的眼睛瞪得像鸡蛋一样,张开的嘴巴好半天才合上,他知道开口说话,陈令也是听不到的,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点头,或者摇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狗蛋儿不知道陈令是不是预先知道自己会经过这里,但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狗蛋儿,点头,点头,点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狗蛋儿终究是点了头。</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陈令看到狗蛋儿点了头,继续吃起了手中的苹果,并挥手示意狗蛋儿可以回家了。</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腊月的夜晚很冷,也很暗,满天的星星照不亮一个小小的村子。偶尔响起的烟花却照亮了村头的那棵老榆树。在人们已然安睡的时刻,陈令挥舞着手中的铁锹,悄无声息地在老榆树下挖好了一个坑,他把铁锹平整地放在一旁,躺在坑里睡了过去。</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狗蛋儿虽然并不相信陈令口中玄而又玄的话,但第二天黎明,他还是去了老榆树下。他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望着安稳躺在坑里已经没了气息的陈令,狗蛋儿心底的那个声音再一次响起来,埋,埋,埋……</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狗蛋儿终究是埋葬了陈令。</p><p class="ql-block ql-indent-1">朝阳升起,村子的上空弥漫起袅袅炊烟,饭菜的阵阵香气飘得很远很远。狗蛋儿提着铁锹坐在老榆树下痛哭流涕,他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这样卑微地离去,他更不明白为什么人可以这样卑微地活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