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禅九华

画外使者

　　都说禅茶一味，我喝了几十年苦茶，也没品出个禅味。后来又听说画画如修禅，更不知所以然。于是在一个风清气爽的秋天，我去了九华山。

在九华山的祇园禅寺，有一位老禅师叫慧禅，他也是个艺术出家人，是我的老相识。慧禅法师满面红光，白须飘然，一看就是个得道高僧，让人肃然起敬。

我到寺院时，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我们再次相逢不胜欢喜，他好像知道我的来意，把我领进了他的禅房，先是泡了一壶老普茶，然后问道:“这次来九华，不知又有何求啊？”我说: “也没别的事，就想问一下，您是如何修褝的。”

　　慧禅略有所思，一边给我斟茶一边说:“你看我这禅房环境如何？”我说:“挺幽静的。”慧禅又问:“你听到了什么？”

寺院的大院里似乎很安静，窗外有缕缕香烟飘浮而过。我静耳倾听，不远处好像有佛乐传来，还有隐隐约约的木鱼声。于是我说:“听到了木鱼声。”

慧禅捋着长长的胡须笑道: “还有天懒之音，你没听到吧？”我说:“没有。”“你在屏息静听的时候，是不是感觉心静了许多，这不是褝嘛？”

我喝了一口茶便直接问道:“那么禅茶一味，又怎么解释？”慧禅也抿了一口茶说:“茶本身不是禅，是品茶时的一种心境，一种忘我的心境。”我又问道: “这个禅听起来挺玄的，你们出家人修禅，是怎么修的？”

　　“和尚修禅还要打坐静修。就是脚心都朝上，交叉压在大腿上，这叫双盘。这样不仅可以入静，还可以入定。有的和尚受不了就很难修。达摩能面壁九年，即是入定。这种修炼方法，叫坐禅。”

“嗯，我知道你们出家人修炼很清苦，非常人所能承受。佛家的戒律又那么多……”

慧禅笑了笑继续说道 : “佛家修炼的全过程其实只有三个字：戒，定、慧。戒就是戒掉常人中的一切欲望，断绝世俗间的一切东西；定是在静中入定，完全处在一种忘我的状态。比如打坐入定时连自己的肉体也忘记了，好像不存在了。慧，不是指常人的智慧，而是指禅定开悟了，看到生命的真相了。”

　　“哦，我们常人恐怕永远都做不到，也没有那么高的悟性。”

“其实和尚和常人只是环境不同，修行的方法不同。常人能在复杂的环境中静心修禅，那是最可贵的。”我说:“就像我们画画，也是修禅。但是大部分人都不知如何悟禅。”

慧禅看着我的眼睛，知道我在故意引他的话，于是轻声慢语地说:“记得以前我俩谈过看山三境的典故，你也知道，画画就像听雨释怀、草叶不计、禅茶一味一样。静可入禅，静可入境嘛”。

　　慧禅说到这里，让我想起了古人关于三境的说法。

古人往往以远、静、虚、空做为意境的修行目标。而意境则是有意识地打通了诗境。过去有个叫蔡小石的谈到读诗三境：“始读之则万萼春深，百色妖露，积雪纻地，余霞绮天，此一境也。再读之则烟涛倾洞,霜飙飞摇，骏马下坂， 泳鳞出水，又一境也。卒读之而皎皎明月，仙仙白云，鸿雁高翔，坠叶如雨，不知其何以冲然而淡, 翛然而远也。一境观景，二境畅神，三境融禅。”这是说，诗的意境能让心会者渐渐步入禅境，而融禅的心境又会使诗中的风光变得愈加深远、静谧而空灵。读诗可融禅，看山也能融禅。“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是禅宗的《三重境界》。我在多次写生中好像也有类似的体验，只是不知道是融禅而已。比如我第一次写生的时候，也就是“看山是山”的时侯，眼里全是山的外形，因此感觉画得越像越好。下笔往往小心翼翼，唯恐画走了样；后来知道画要以形写神了，于是“看山不是山”了，但又不知道神在哪里，于是不会画了。到了“看山还是山”的时候，与初时所见的山可就大不同了，仿佛那山有了灵魂，有了动态，闭上眼睛在心里活了。现在看来，意境和禅境是有区别的。意境是把眼睛看到的变为诗情画意，而禅境则是把心悟到的融合到意境之中。

　　不知何时，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我们的话题好像太大，不知不觉已近黄昏。慧禅意悠未尽，我的思绪也愈发深沉。

也许正如慧禅所说，我们把自已的灵魂融入自然中，在静心中会“听雨释怀”、“草叶不记”，会领悟“禅茶一味”。然而这必竟只是文人的雅兴和感悟，正如王阳明所云:“闲观物态皆生意，静悟天机入窅冥。”是一种境界的提升。而“无禅不智，非定不生，无漏慧根，非静不发”等等禅语，又有几人能够理解，能够参悟呢？对于生活忙碌的大部分常人来说，又如何体悟禅境的奥妙呢？

　　慧禅看着我沉思的样子，像是看懂了我的心思，于是又补充道:“其实常人也好，修行者也罢，内心都有道德和情欲，道德是佛，情欲是魔，所以道魔同在，善恶同行，凡事只在一念间，并无对错之分。常人能在业余时间画画，让充滿杂尘的心静下来，进入另一种境界，这本身就是修禅。但心有执念，不懂得凈化心灵，也是罔然。佛说普度众生，如果能让普通人也有修心的意识，那就好了”。

　　慧禅的话就像木鱼声，声声琳琅清洁，让我的心绪起伏不定，一会儿感到敬畏，一会儿心生慈悲。

是啊，禅无处不在，如果说修禅是一种静心和净心的方法。那么，我们画画的过程也是一种修行。如果能让画画的人都有净化心灵的意识，保持一颗尚美的心，不被红尘俗事所困，就没有必要去刻意追寻什么禅的意味。心静便是禅，淨心便是佛。

　　此时窗外的雨声已悄然停息，阴暗的天空也已云开雾散，室内的光线变得发黄。慧禅看到天色将晚，便起身言道:“今晚我们下山去用膳，和几位主持一起聚一聚如何？”我自然悉听尊便。

九华山的秋天，还是那么生机盎然，尤其是雨后的山谷，溪流的鸣唱又给安静祥和的氛围增添了一种泌人心肺的清朗和抚慰。我和慧禅法师披着晚霞走在梵呗禅音的山路上，内心平和而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