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井子坪

萧峰

<p class="ql-block">  积雪中登羊头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石阶被冻成了滑梯,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而平常可以侧身攀草而过的小路也被盖得严严实实,况且时隔十多年,地貌已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在两次走错路后,放弃的念头与倔强的不甘在心里拉拉扯扯,难分高下,却又在突然之间峰回路转,我看到了它的身影。那一刻,所有的思考、所有的情感瞬间全部清空,心里只有一个空灵的声音:我终于踩在了井子坪之上。</p> 羊头山位于上党地区高平、长子、长治三县交界,井子坪则是位于羊头山西峰山腰的一片一亩大小的不规则平地。羊头山并不以山水闻名于世,却因人文历史蜚声古今。400多年前,朱元璋八世孙、律学家朱载堉在第三次登羊头山后,写下了著名的《羊头山新记》,详细记录了相关遗存:“羊头山在今山西之南境,……山高千余丈,磅礴数十里。其巅有石,状若羊头,……,山以此石得名焉。石之西南一百七十步有庙一所,正殿五间,殿中塑神农及后妃、太子像,皆冠冕若王者之服。西北接连大坪,周四百六十步,上有古城遗址,谓之“神农城”。城内旧有庙,今废。城下六十步有二泉,相去十余步。左泉白、右泉清。泉侧有井,所谓“神农井”也。……地名井子坪,有田可种,相传神农得嘉谷于此,始教播种,谓之“五谷畦”焉。” <p class="ql-block">  看来,历代都把羊头山当做神农炎帝选育五谷、开创农耕的圣地,而井子坪就理所应当地成了华夏文明第一块试验田。我曾见过井子坪十多年前的照片,那时它还被人精心地耕耘,种上玉米或者其他作物,而今不知是退耕还林还是人为撂荒,井子坪已经长满了大大小小的杂树,也许十年之后,它将再次回归山林,看不出耕地的影子。盖着一层厚厚的积雪,井子坪在安然冬眠,我的思绪却如地壳深处的岩浆,翻滚沸腾。</p> <p class="ql-block">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到哪里去?相信每个人的心中都曾激荡起这“哲学三问”,这不仅在屈原的《天问》中有反映,许许多多古代的哲学家、思想家瞭望原野时也曾涌起类似的感情。从地理知识上看,羊头山是由一层层砂岩沉积而成,也许曾在一片汪洋的海底沉沦,又不知在几亿年前随着沧海桑田的演变露出地面,高耸为峰。那些向斜背斜的构造,无不诉说着它曾经历的巨变。最开始的时候,它上面寸草不生,毫无生气,砂岩在风吹日晒中粉碎成末,积攒成堆、成片,逐渐生长起苔藓、地衣,原始生物的尸骸成为有机质,填充在砂砾中,亿万年之久才形成了一层层薄薄的土壤,开始具有了蓄水、蓄肥、积温的功能,它上面开始长起了茂密的小草,低矮的灌木甚至高大的乔木,它成为一片生机勃勃的森林,把这羊头山装点得郁郁葱葱,充满生机。</p> 从一片森林到一片耕地,需要岁月的酝酿,更需要人力的改造。一万两千年前,当太行山周边的先民开始收集狗尾草的种子,并且有意识地播种、采收,他们非常敏锐地捕捉到了基因突变导致的狗尾草种子的膨大,并通过优选法将其固定下来,原始的人工种植便随之产生。下一步,就是开垦便于耕作的土地,刀耕火种由此登场。他们点起火把,将林中的树木烧毁,然后用耒耜刨除土中的树根、石块,将草木灰与枯枝败叶与土壤混合在一起,这种操作一代接着一代进行着,直到把森林变成一块块肥沃的土地,千百年前,他们和大自然开展了多么剧烈的斗争? 在湖北神农架地区保留的汉族长篇叙事史诗《黑暗传》据考证至少在隋唐时期已经传唱,里面就有神农在羊头山选育五谷的传说:神农上了羊头山,仔细找、仔细看,找到粟籽有一粒,寄到枣树上,忙去开荒田,八种才能成粟谷,后人才有小米饭。《黑暗传》里提到的神农开辟的荒田,就是这片小小的“井子坪”啊。 如果它只是一片普通的土地也就罢了,我们身边的土地,哪一块没有经过数千年的耕耘?而井子坪不是,它是耕地中的一段传奇。神农开创的农耕生业模式促进了定居的生活,部落成员不再围着猎物转,而是围着耕地转,农田边开始有了聚落。祈雨需要音乐,神农用累黍之法确定了黄钟律管的长度。种植、养殖、手工制作的产品多了,就需要等价交换。在确定“日中为市”后,神农又用累黍的办法第一次统一了度量衡。 《汉书》曰:“度者,分、寸、尺、丈、引也,……本起黄钟之长。以子谷秬黍中者,一黍之广,度之九十分,黄钟之长。一分为一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意思就是:用计算黄钟长度的方法,以羊头山黑色黍粒为最小单位,横排一粒为一分,10粒为一寸,100粒为一尺,1000粒为一丈,10000粒为一引。把这个长度刻在铜板或竹板上,就是度的基本工具。一粒黑壳的黍粒,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神农作为基准,奠定了中华民族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建设的基石。律吕、度量衡的产生,皆以羊头山黍粒为基准单位,带给了高平儿女多少的自豪与遐想? 如今,井子坪已经杂树丛生,仿佛一片尚未开发的处女地。但几千年以来,它可不是这样的。从羊头山秬黍被用作律尺、度量衡的基准后,羊头山、井子坪就与中华文明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当一块土地承载起了文化的使命,它就不再是一块平庸的土地。从此,它不再渴望地上开满繁花,吸引雉鸡野兔来打洞抱窝,而是努力保持平稳的心态,肥力不能贫瘠也不能丰厚,既要让秬黍茁壮成长,又要防止出现极端条件导致黍粒干瘪或过饱,成为可堪使用的“秬黍中者”。神农选用这里的黍粒定音律,统一度量衡,炎黄合盟奠定华夏族文明基础;黄帝封参卢于潞,以奉神农之祀;周成王“桐叶封弟”,姬虞涉汾水入封地,开始经营三晋,最终建立晋国、吞并潞国扩大版图;《汉书》明确以羊头山秬黍累黍定尺的操作规范;隋唐延续汉代做法并确定羊头山方位,再到朱载堉三登羊头山验证十二平均律,康熙皇帝平定三藩后效仿前朝累黍定尺,时间流逝了近万年。 无尽的岁月中,这里曾发生过多少故事?迎来过多少次朝圣般的登临?农学家来到这里,缅怀神农“选育五谷、肇启农耕”的功绩,医学家来到这里,感恩神农“亲尝百草、创立医药”的功绩,音乐家也来到这里,歌颂神农“累黍定尺、乐奏黄钟”的功绩,又有多少人在这里感慨岁月、热泪纵横?仿佛一条大河回到它的源头,致敬那一丝丝涓涓细流,我们对羊头山的感情,就是绿叶对根的情谊。当你感到迷惘无助的时候,登上羊头山,到井子坪上走走,心就随之澄澈起来。一万多年的劳动经验和生活智慧积累起来,才有了今天的中华文明,单个的人是多么渺小啊,在历史的长河里就像到河边饮水的羚羊闪角一现,在知识的森林里不过是只栖枝的鹪鹩啁啾一声,可这河是多少亿万滴水汇成的啊,这森林是多少亿万株草木构成的啊! <p class="ql-block">  我带了一瓶用上党黑黍自酿的黄酒,洒在井子坪上,以这一缕酒香告慰先祖,告慰土地,也告慰时光,表达我微薄的敬意。我多想能看到神农、炎帝、黄帝、参卢、刘歆、朱载堉等古代的英雄和贤达,和他们握握手,倾诉内心的景仰!可时间是不可能倒流的,过去的也永不会再重现。我只能凭着想象的翅膀,在井子坪上意会古人、邂逅来者,在想象中尽情倾诉,在现实中增强作为华夏儿女的自豪,增强自己热爱生活、创造业绩的信心。</p><p class="ql-block"><br></p> <p class="ql-block">  哦,这令人神往的井子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