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伯劳公GM

　　…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昔阳红。

一一（明）杨慎

…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

一一（清）顾贞观《金缕曲》

这张老照片的景色风光我非常之熟悉，就象一幅曾经长期挂在家中的图画，各个细节都深深地嵌入在脑海里。

上世纪70年代初我在泸州市第六中学念初中，学校在市区最高处忠山顶上。下午放学后回家有两条路可以下山，一条走公路顺山势盘旋而下到市区；另一条就是从离校门大约150米左右的一个高石梯下山，然后进入当时本市唯一的公园，走一条小路就能到广营路口。这条路是条捷径，我和同学们不知走过了多少次。

这张照片就是在石梯的最高处拍摄的泸州市北城片区以及长江北岸的景色。那时这里的树木种的时间不长，不像现在这样已长得遮天蔽日，在此地是拍摄北城的最佳所在。不过，现在在这里已不可能拍到这种照片了，高大的树木已经档住了开阔的视线。

　　

上面这张照片是去年我在石梯的中段朝下拍的。现在除了这笔直朝上的两排282级的石梯基本保持着原先的模样，其他的一切都面目全非。一是此处已经不能俯瞰泸州市北城片区的全景；二来这石梯高处背后那个高大的“纪念碑”和石梯下面小广场门口那个牌坊都被拆除了。

作为本市忠山公园一大景观即通往山顶的282级石梯现在已被装饰成古迹的模样，阶梯中间类似于丹陛的地方有好几处阴刻出大大的“忠”字，涂上了红漆，并修了几个寺庙中的那种焚香炉。游客人中没有人知道修建这个石梯的真正用途和来龙去脉。

有一次，我曾陪过外地来开会的一群客人登过这个高高的石梯。大家费力地爬上山顶后，才发现除了树木和荒草其他一切空空如也。他们中有人问我说：“在这样的要修建两排近300级的石梯上这样大的山，是一个很大的工程，需要巨额的资金投入，这上面应该有名胜古迹之类的景点才对呀？为什么这上面就是一个平坝，没有任何建筑物？”

我说：“真佩服你的眼光！你猜得不错，这山顶原来是有一个高大雄伟的建筑，是那些年生搞武斗时一个派别修建的‘烈士纪念碑’。”接着我对他们讲了有关的往事：

半个多世纪以前的1967年造反派夺权之后，各个造反组织开始分化为两大派。两派各自都号称革命造反派，指责对方是反动组织。为了争夺领导大权，两派人员针锋相对，开始是用大字报相互攻击或当面辩论实为对骂，进而动手打架，后来是用棍棒钢钎械斗，直至发展到动用枪炮的大规模武斗。

1967年9月5日，史称“九五支泸”把武斗的惨烈程度推上高峰。全宜宾地区十八个县市再加上重庆的“红旗派”武斗人员近三万人从几面杀进泸州，围攻另一派即红联站派。一时间川南酒城枪炮声大作，硝烟弥漫，除了飞机、坦克没上场，什么武器都用上了……

这种武斗断断续续持续了一年半时间，给双方武斗人员造成很大伤亡…

从1968年起，双方都在自己占据区域腹地选址修建“烈士陵园”。当时忠山公园还只是一个雏形，中心地带就是一个俗称为“荷华池”的大水池。荷花池的西南面是一座地势陡峭的荒山，属于忠山群峰中的一个山头，红旗派选中这个地方修建本派的“烈士陵园”。

这在当时可是一件轰轰烈烈，豪情万丈的事情哟！

1970年春天，因运动停学三年的我们那批人重新回到学校“复课闹革命”，我被分到泸州第六中学读书。这时这个“陵园”已经修建完工，我和不少同学来回都常走高石梯这个截径。

从市区西门走过广场到公园，沿公园主路往西南方行走七、八分钟就到了“陵园”的大门即一个中国传统的四柱三进的高大牌坊。牌坊的四根柱子前都有石刻的狮子，工艺精湛，栩栩如生。牌坊额上写着“红旗烈士陵园”六个行书大字。四柱上有两副楹联。

正面的两副，我现在清晰地记得一副：

“春色春风春一片，

红旗红霞红漫天。”

那时我觉得这对联不仅内容写得好，就像是一副美丽的画卷，而且行书书法也写得好。读这对联起码上百次，才能牢记于心。另一副记不得了。

走进牌坊里面是一个长宽约三十来米的小广场。回过头来可以看到里面四柱上也有两副对联。正门的那副引用的是毛主席诗词：

“为有牺牲多壮志，

敢叫日月换新天。”

两侧边门柱子上的对联是：

“敢与魔鬼争高下，

不向霸天让寸分。”

横批是：“她在丛中笑”。引自毛主席诗词《咏梅》。

不得不说，这几副对联不论引用还是创作都具有较高水平，增加了这个牌坊的文化含量。

从当年的旧照片里还可以看到这个牌坊内面，而且能辩认出横批是毛体。

走过小广场开始上石梯。这石梯是相同的两排，全由青石砌成，中间相隔约三米的花坛。每上登大约六、七十梯后就有一个十几平米的小平台。当年在平台的两边有一些在武斗中死亡人员的坟墓，但数量不多。多数阵亡的人员都回原籍安葬。石梯两边种满胳膊般粗的松树、柏树和杉树。

拾级而上，一共是282梯到达山顶。山顶上有一个很大的圆形水泥坝子，坝子中间有一个上三级高出地面约一米的八边形台阶，砌有青石栏杆。这个台阶的中央有一座高约近二十米呈三角形的纪念碑，气势雄伟。三角形的一个平面朝着石梯方向，俯瞰泸州北城和长江两岸。

纪念碑正面用行书写着“红旗死难烈士纪念碑”。碑下面还有一个类似北京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那样的基座，约1.8米高呈六边形。每一面都镶嵌大理石，上面都刻有文字。记得大理石面上刻有“誓死捍卫红十条”、“红旗死难烈士永垂不朽”、“为人民利益而死，死得其所，重如泰山”……等文字，还有些内容忘了。

在纪念碑顶端有两个人的站立全身塑像。一男一女，两人分别高举着左右手共同托举着一本书，书上面有三个大字“红十条”。该派认为这个红十条就是他们成为真正的革命派的依据吧！

当时修这个“陵园”，花了泸州市财政的巨额资金，设计者确实有点水平，那个年代成为了泸州一景。与我所就读的泸州六中相邻的一个中学，前身是民办中学，离这个纪念碑就隔一条公路，政府部门将其取名叫“陵园中学”。我有不少朋友当年就读于这所中学。

“陵园”建好不久，中央就追究了“九五支泸”的主要策划者、当时宜宾地区革命委员会筹备组组长王茂聚犯下的罪责，王在京畏罪自尽。

一时间风向大变，红旗派彻底失势。在以后的扫除派性的新形势中曾经被视为神圣之地的“陵园”被冷落，无人看管。大约在70年代中期该纪念碑被推倒拆除。

“陵园”进门处牌坊上的所有文字被铲掉。1982年夏天我和妻去公园游玩时这个无字的牌坊还在，被我的照片纪录下来。1983年泸州从地辖市升格为省辖市后，在扩建忠山公园时，将牌坊拆除。从此以后，动用巨额资金建起的“陵园”只剩下那二排共564级台阶。

听我讲完这段往事后，在场的几个外地客人中年长的几位淡淡地唏嘘几句。不过几位年轻人觉得此事简直不可理解。说实话，我是那段往事的亲历者，至今回忆起这些事情有时自己都感到荒唐，何况是年轻人。

时光荏苒，沧海桑田。当年我在泸州六中念书只有十四、五岁，弹指间已经退休赋闲。

老照片里依稀可见当时北城区的许多熟悉的老建筑，能清晰地看到商场中高高的报恩塔在低矮的瓦房群中鹤立鸡群，在阳光下反射着白色的光辉。远处浩浩长江正滚滚东去，北岸罗汉乡和高坝像一道灰色的屏障屹立在天际……

明万历年间被贬谪贵州路过泸州的杨慎曾在这长江边吟出“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名诗，流传千古。

历史不正如杨状元说的那样当初好似轰轰烈烈，但“是非成败转头空”。仅仅短短两、三年时间，往日花巨资声势浩大修建起来的“陵园”，就被时势之风吹得烟销云散，来无影去无踪。真可谓是“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就像这些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根本就没有人知道。

（END）

伯劳公图文

2024年2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