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人物几百号，我最服的是她！

王昕

她是谁？先给答案：就是那个舔着老脸上侯门打秋风，被凤姐耍戏，被黛玉讥讽为母蝗虫，被妙玉嫌弃到连她碰过的成窑茶杯都要扔掉，她踩过的地都要打几桶水冲洗干净的刘姥姥。

古往今来，能把穷亲戚上门乞讨这件懊糟事写得如此精彩，把贫富极度悬殊的人物相交中的技巧与智慧描述得这般通透鲜活的，也只能是曹雪芹了。

我小时候读红楼梦，觉得刘姥姥就是个笑话，装疯卖傻，丢人现眼。长大以后每读一次，就对她多一份同情和悲悯，然后随着经的事和见的人越来越多，每次想起刘姥姥就只有理解，佩服甚至崇拜了。

这个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穷人，更不缺仇富的穷人。我小时候就自认为是一个有志气的穷人，所以很讨厌刘姥姥去富人家要钱这种没骨气的行为。如今在东西方世界混了一溜够之后我也想明白了，人生在世，谁能不求人呢，连皇上和总统都有没辙的时候，何况黎民百姓？

刘姥姥虽然大字不识，身无分文，但生活的历练和岁月积淀出的智慧让她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脑瓜子不停地转，嘴皮子也跟得上。她去荣国府和大观园溜达两趟，表面看卑微无奈，厚皮赖脸地去充当小丑，实则审时度势，察言观色，见招拆招，最后让贾府祖孙三代都乐开了怀，成了大观园颇受欢迎的笑星，临走时给自己赢得了满满一车的金银财宝，真是谈笑间空手套白狼，一夜暴富，活生生把手里的一副烂牌打成王炸，说她是红楼梦里最大的人生赢家都不算夸张。

她老人家成功的第一步其实就是迈出了要饭的第一步。当时她的女儿女婿穷到揭不开锅了还要“拉硬屎”，不愿意放下身段去豪门讨臊。刘姥姥说你们不去我去，并表明她事先做过功课，知道王家的二小姐如今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贾宝玉的妈），是个怜贫惜老，最爱舍米舍钱的人。接着刘姥姥又分析利弊说：“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处，大家都有益；便是没有银子来，我也到那公府侯门去见一见世面，也不枉我一生。” 瞧瞧，人家的心态多值得赞，反正穷到叮当响，厚着脸皮去侯门碰碰运气，总比在家等死强；而且人家并没打算死磕，说无功而返也认了，就算去豪门见见世面，用不着寻死觅活。这老太太显然懂得如何给自己和家人做心理建设，知己知彼，期待值合理，因而能进退自如。

话说刘姥姥该着走运，第一次去荣国府就果然有些好处。当家的琏二奶奶虽然百般看不上这个穷老太太，还是碍着情面赏了20两银子，这可是够乡下人全家过一年的巨款，但在贾府还不够吃一顿螃蟹宴，真应了刘姥姥那句粗话：“您老人家拔根汗毛，比我们的腰还粗呢！”

过了一阵子刘姥姥二进荣国府，这次人家是知恩图报，带上地里掐尖儿摘的新鲜果蔬去给侯门里的太太小姐们尝鲜。她也是运气爆棚，本来撂下东西正要走，却赶上贾府的最高领导人贾母正向找个“积古”的老人聊天，就把刘姥姥带了过去，于是成就了史上最搞笑也最双赢的穷老太太见富婆的震撼互动。

要说会聊天，刘姥姥称第二，没人敢拿第一。别看她穷，察言观色，信口开河的本事连王熙凤都比不上。按书上的原话：“刘姥姥虽然是个村野之人，但生来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得，见头一个贾母高兴，第二见这些个哥儿姐儿们的都爱听，便没了也编出些话来讲。” 她先夸贾母的命好，生来就是个享福的人；又说某人积德行善，临老得了个雪团儿般的宝贝儿子的故事，直接温暖到王夫人的心窝窝；然后又是什么极标致的穿红袄白裙的小姑娘雪中抽柴又成了精，把宝玉忽悠得五迷三道。

凤姐和鸳鸯见贾母和刘姥姥聊得开心，就合计着吃酒时拿她取笑给大家助兴。刘姥姥非常配合，不辱使命，等饭菜摆好了，贾母刚说“请”，刘姥姥便站起身来，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似牛，吃一个老母猪不抬头。” 然后鼓着腮帮子不语。这出其不意的一招制造了超强的喜剧效果，那一屋子的贵妇人娇小姐都懵了。她们一个个平时都端庄娴静如娇花照水，吃饭时食量小的像幼鸟啄食，何尝见过如此放肆举止，听过这般粗言野语。众人先是愣住，“然后上上下下都哈哈大笑起来。史湘云撑不住，一口饭都喷了出来，林黛玉笑岔了气，扶着桌子哎呦，宝玉早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的搂着宝玉叫‘心肝’，王夫人笑的用手指着凤姐，只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手里的饭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母叫揉一揉肠子”。

翻遍《红楼梦》120回，从来没见过这些金枝玉叶们如此集体失态过。

其实如果换到寻常百姓家，什么老母猪，大倔驴，笨鸡，傻狗之类的话都是顺嘴说，经常听，谁也不至于笑成那样，更不会喷饭。关键是到了那个场合，遇到那批人，刘姥姥只要本色出演就拉满了喜剧效果，一开口就是抖包袱，甚至往那一站就很招人笑。更何况刘姥姥既识趣更会凑趣，后面一连串的丑角表演轻松自如又高潮迭起，笑得贾母眼泪直流，那些开口“ 撒天箕斗灿，匝地管弦繁”，闭口“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大家闺秀们也乐的东倒西歪，平时被拘禁的心灵也得到一次难得的释放和解压。所以到底是有钱人消遣了贫苦的刘姥姥，还是刘姥姥拯救了优雅端庄却寂寞空虚的富贵一族，让他们体验一把豪放不羁带来的开心和畅快？

刘姥姥的一个难得之处在于她对富人的生活虽有羡慕，但没有丝毫的嫉妒和恨。贾母夸她比自己大好几岁还耳聪目明，身子硬朗时，刘姥姥说，您天生是享福的，让人伺候是应该的，要是我们也这么着，庄稼地该没人种了。自然得体的应答，既恭维了贾母，也没过分奉承，同时表现了她老人家作为庄稼人的使命感。她对自己投胎技术欠佳，天生穷命这件事坦然接受，不抱怨也不矫情，这一点特别值得像我还有内谁这种没啥能耐还特别不淡定的穷人学习。

刘姥姥完全是凭实力征服了侯门上下，也给自己赚了个盆满钵满。她走的时候，光太太奶奶们赏的银子就一百多两，再加上各种绫罗绸缎，糕点果品，珍贵药材和摆件玩意儿，羡慕的连我都想穿越到三百多年前跟着她的车回家。

要知道去侯门讨要好处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旁的不论，就说书里出现过多少因各种原因需要讨钱求人的主儿，从贾瑞，贾芸到赵姨娘，哪一个不比刘姥姥地位高，哪一个不是百般谋划哀求，却一个个的不是碰了一鼻子灰，就是挨顿奚落辱骂，甚至丢了小命也只弄个仨瓜俩枣，有谁能像刘姥姥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就凭她在贾母的酒宴上装了回老母猪，豪饮了一通大酒，胡诌了几个故事，然后在潇湘馆摔了个大跟头，又醉卧在怡红院贾宝玉的床上放了几个臭屁之后就赚了这么多奖赏，轻松实现了人生好几个小目标？

这事貌似没有天理，实则体现了供需关系决定价格这个铁律。大观园里富庶繁华，金玉满堂，太太小姐们虽说每天都有肥鹅大鸭子吃，但时间久了也就腻了，再加上礼教的制约，家规的羁绊，大家族里明争暗斗惹出来的是非，一个个的整天不是火冒三丈，就是谨言慎行，还有人黯然神伤，或者担惊受怕，更别提那个咽不下玉粒金莼噎满喉，滴不尽相思血泪，忘不了新愁与旧愁的林黛玉了。

所以说富贵有富贵的难处，大观园里的主子们一大半都是些一天到晚不是叹气就是垂泪的痴男怨女。刘姥姥的从天而降可谓恰逢其时，她的贸然闯入给病恹恹的大观园带去了一副灵丹妙药，给众人送去最接地气的欢乐和新鲜感。阔太太们笑痛快了，乐舒服了，收获了在太医那里得不到的心理疗愈后，都心甘情愿地给刘姥姥发大红包，而且在施舍钱财的同时也享受了助人为乐的优越感和满足感，所以这笔交易中人人都是赢家。

刘姥姥实在是个可爱的老太太，她有智谋有担当，拿得起放得下，心态平和，知恩图报。最感人的是贾家败落后，其他人都落井下石或避之不及，年迈的刘姥姥却费尽千辛万苦地去寻找营救王熙凤的女儿 - 那个当初是她给起名的，后来被其“狠舅奸兄“卖到青楼的巧姐儿。

正如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每个人读《红楼梦》都有自己的好恶和评判。在我看来，刘姥姥的人生才算真正圆满精彩。她吃过苦，见过世面，乐观豁达，关键时刻敢想敢干，运气也不错。她凭借贾府赏的钱财在农村买房子置地，过富裕日子，再随便跟乡亲们吹一吹游历大观园的经历，就够十五个人羡慕半个月的，她的福气一点不比阔太太们差。

除此之外，刘姥姥最令我羡慕的就是她老人家的好身板。她去大观园那年75岁了，比她小好几岁的贾母出门就被人抬着，进门后不是歪着就是靠着，随时随地有好几个人前后左右地伺候她。刘姥姥却腿脚利索，登高爬低啥都不怵。去潇湘馆的时候，她把好路让给贾母和众人走，自己走布满青苔的土路，一个不留神摔了跤，这要是换个老太太估计要进ICU了，刘姥姥却没事儿人似的自己爬起来，还说庄稼人哪能那么娇嫩？哪天不摔个两跤？她老人家牙口好，还天生一副钢肠铁胃，在大观园胡吃海喝，撑个贼死之后，第二天一起来就神清气爽，啥毛病没有。贾母却吹点风就着凉，多吃半个桃就闹肚子，更别提弱不禁风的林黛玉和抑郁成疾的秦可卿，年轻轻的就娇弱弱病怏怏，一天到晚的请医吃药，看见什么珍馐佳肴都先皱眉头，可惜了儿的生长在富贵人家，却并没有享福的命，哪里比得上人家刘姥姥吃嘛嘛香的， 活得多敞亮。

普通人读《红楼梦》，其实也是跟着刘姥姥见识了富贵人家生活的精致和讲究。举两个例子：第一，谁记得贾母描述的老派贵族才见识过的软烟罗有哪四种颜色？答案在第四十回，你要以前没留意，建议你回去读，读完后再细品，就会感受到文学大师的能耐全在细节中。曹雪芹让他笔下的人物随口说四样颜色就能让你顿时陶醉其中，满脑子云蒸霞蔚，烟柳画桥。软烟罗这三个字真是太美了，读着好听， 写起来好看，想起来亦真亦幻，禅意萦绕，仙气飘飘。

第二，请说出王熙凤喂刘姥姥吃的茄鲞是咋做的？一说吃我就兴奋，所以关于茄鲞的菜谱，我甘愿受累把答案公布一下。按照书中原话：“凤姐笑道：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刨了，只要净肉，切成碎丁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肉脯子合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豆腐干子，各色干果子，都切成丁，拿鸡汤煨干了，拿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了。要吃的时候，用炒的鸡瓜子一拌，就是了。刘姥姥听了，摇头吐舌说：我的佛祖! 倒得多少只鸡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这段写得极妙。依我的浅见识，刘姥姥那个老太太机灵着呢，她在尝了第一口茄鲞之后就肯定知道，这味道就是把庄稼人打死也做不出来的，但她却故意问菜谱，这也正合了王熙凤的意，因为她正想抖机灵儿呢，于是就这么噼里啪啦地一通白话，既获得了刘姥姥的赞叹，又让贾母一帮人听着爽快，还捎带着带火了后来全中国餐饮业的红楼菜系。

据说好多打着红楼招牌的饭店都靠推出正宗贾府茄鲞赚钱，然后说别家做的不正宗。其实谁又能称自己是正宗的呢？人家曹雪芹已经把菜谱托王熙凤交待清楚了，这道菜的关键并不是茄子，而是那些美味配料和那些繁琐的步骤。我敢打赌，您如果把茄子换成家里有的其他大路货，但别缺了那几只鸡，您只要严格按照流程，就是做个藕鲞，南瓜鲞，土豆子鲞，甚至切成丁的窝头鲞，也肯定好吃。要不您家今年的年夜饭就试试，肯定特上档次，还红楼范儿满满。

行了，说着说着我自己都饿了，就不瞎扯了。新春将至，在这里给朋友们拜个年。我的新年和往年一样没啥规划，您如果非要打听，我不过是希望像刘姥姥那样心态好，每天乐呵呵的就行了。除了不纠结，不矫情，最更要紧的是咱要有一身好筋骨，所以我决定从今天开始无论穿鞋，穿袜子， 还是穿裤子都不坐着也不靠着，就站着完成，多练练金鸡独立。您可别小看这个本事，它可以畅通足部经络，增强腿部肌肉和全身平衡能力，等于不花钱就捎带手健身了，一不留神还有可能延年益寿。咱都应该以刘姥姥为榜样，既然没人伺候，也雇不起八抬大轿抬着，就活得粗糙点儿，先把自己练结实了吧，争取像怹老人家那样七老八十了还能扛事儿，能干活，摔个大跟头还能麻利儿地爬起来接着走，这样既不麻烦别人，自己也舒舒服服的，我觉得挺好。

祝各位龙年吉祥！

2024年2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