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原垄山色本来青</p><p class="ql-block"> 一一一 抱器轩二十年记</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今年的冬天，南方多地下了场大雪。风雪山野，古今如晤。董其昌有所谓：恨古人不见我也。志伟师当同生此叹！</p><p class="ql-block">学过几年陶瓷史，我深知此道与民族精神经验的关联。海涵地负，各地的水土草木不同，各时的人情审美不同，陶瓷的制成便也不同。因而仰韶彩陶可以分四期，水波漩涡，花朵映带，是先民在审美原野上最早的奔腾姿态；磁州窑的大枕大瓶行炉坛罐，黑白健劲，就有宋金时候疏朗生动的北地民风；景德镇自元明以后，青花繁盛，四时雷电，从昌江外溢，对应的则是近古六百年来世俗审美的泛滥。</p><p class="ql-block">陶瓷是器，器之利在用。汲水、储酒、囊香、束花，是为功用，其用在器之外。奉祀、凝思、对座、凭寄，是为非功用，其用则在器之本。君子不器，所言即在勿束。好瓷器，应当是“不器之器”。</p><p class="ql-block">凡去博物馆、美术馆，诸君隔空凝望的那些，久伫深想的那些又是什么？恐有此经验的人也难细究详述。私以为可拟作心游物外，由此及彼，与造物者同游。不过，这对器有极高的要求。逡巡宇宙，眼睛失焦，出定之时，身体还在器前，蓦地再次对视，器之品格便愈发强显。</p><p class="ql-block">中国的陶瓷史灿若星河，但以单色审美持续千年之久的，除龙泉青瓷外，尚无他例。何以故？余不揣浅陋，试答如下。一、青主东方，色与理谐，地无咎。二、青孕万物，山林草木，水天皆是，化育之博，道无咎。三、国人崇静，青能予静，理无咎。回看中国陶瓷的发展史，从原始青瓷的草木灰釉到宋代官窑与龙泉瓷的石灰碱釉，其一以贯之的青色面容，都佐证了青釉的先天属性与民族审美的精神风貌。龙泉青瓷所呈现的就是东方国度先验的审美标准，就是最高维度的智识选择。</p><p class="ql-block">我到过南宋龙泉窑址的考古现场，漫山的粉青梅子青碎片散嵌在红色的泥土里，宛若宝匣倾覆，珠玉遍阶！绿云扰扰、烟斜雾横、渭流涨腻、雷霆乍惊，楚炬阿房的震撼，忽上心头。美好的事物往往不能自敬。元明以降，龙泉青瓷或主动或被动，诞化出许多新的面孔，但都不及宋时的净静清容。洎乎清末民国，世俗审美的风行令景德镇窑大行其道，龙泉窑久无大匠，故逐渐淹骞失神，不复旧观。</p> <p class="ql-block">不过端赖瓯江深碧，洞宫蓊郁，山林长养，地脉复苏。云和乃出王君志伟，弃冠履以投身埏埴业。凡二十余载，炉火几未曾息，斫轮逾万，渐有所成。乃收二徒，曰净山、曰望龙，仿佛临济生黄龙、杨岐旧事。更立抱器轩展陈作品，广纳宾朋。音乐、诗歌、武术、法书、戏剧、道释，志伟师多有深谊。博征多艺，以滋埏埴。</p><p class="ql-block">由扬州卞兄引介，我有幸结识志伟师。初坐天荒坪上，听谈业瓷往事，妙语恳切，如对弃尘隐士。此后交往渐熟，或把臂登山，或促膝茗谈，抚摩古瓷，析鉴新作。偶或酣值星夜，抱器轩中倒地即眠。醒来窗冰犹在，轩后溪水萦环，室中图书满架，地上青瓷如山。乃知志伟师俯仰其间，以青瓷为志业，数十年间无一刻不思制瓷，无一刻不与天地精神相往还。人有秉赋，逢机便可小成，有秉赋而又刻苦如斯，目逐雄鹿，意已在青瓷史上，远超一代，将可复振龙泉之声！</p><p class="ql-block">以我所见，抱器轩所制龙泉青瓷，尤者已出宋人一肩。瑕者置古物中，则泯然莫辨。其釉色之美，与官汝等埒；其器型之美，更有古人所未到处。锦出新意却未失东方韵致，此何其难！</p><p class="ql-block">参看二十世纪的中国画发展史，求新求变者代不乏人。或以新物什入画致失其韵，或以新笔墨作画致失其神。新意乏善可陈，古意失之尤多。可知茹古涵今四字历来不是易事。</p><p class="ql-block">前几日见志伟师拍下一帧雪中的原垄。近处田野被雪封严白茫茫一片，远处的一座山峰竹林抖雪，浑似倪瓒的渴笔疏墨：寒江无人，孤屿两岸。志伟师的理想世界，大概也这般荡然一空。他怀抱不器之器，待时而动，面对的是龙泉青瓷史暌违数百年的自我覈验。</p><p class="ql-block">金陵．李甦横</p><p class="ql-block">癸卯岁末</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