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 片段

雷谏声

当晚又激情澎湃，不过不是澎湃在作文簿子纸张上，而是澎湃在智能手机短信里：

陈老师您好，加您微信您不通过朋友验证不知什么原因。今晚我不看春节联欢晚会，陪双眼瞎奶奶说话从旧年说到新年，我考奶奶说过的旧故事，她竟然与前面说的一样，情景再现也一样。我戏她与前面说的时间地点不一样，她不承认，说我没说错，是你记错了，可见奶奶是个不忘历史尊重历史的人。她还擅长说笑话，要我明天清早起来到外面抱一把烧火的柴回来，一直抱着，抱进屋里，就叫“抱财进屋”。我当时笑弯了腰，奶奶呸我，你爸不信你要信呢，那你将来就不是赚你爸开手扶拖拉机那一点点钱，赚得到很多钱的。我决定信一信，明天清早一开门我就去外面抱一把烧火的柴回来。在此我想问问您，我奶奶这个小人物值不值得写成小说，值得的话，我想要么不写，要写就写成长篇，从她的母亲写起，她的母亲是坐花轿出嫁的，嫁给我那在河里网渔为生的老爷爷，老爷爷后来有十几条渔船，青壮年劳力争着给我老爷爷去河里撒网网渔，吃香喝辣。我老爷爷胆大，解放后划成地主不服，敢强辩，地主没地，怎么是地主，只是有点儿银子。当时的干部说那就交出银子吧，改划为富农吧，我老爷爷交出银子买条命，否则没我爷，没我爸，也没我。单是这种一串一串的小故事足够串出五六万字，写到奶奶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肯定写得出八九十万字。写到这里很自然回到我最想说的话题来了，那我还想说说，我可不可以向韩寒学习，他高中没毕业，偷偷摸摸写出《三重门》长篇小说，据说正在改编成电视剧，导演就是他韩寒本人。书我看了，就是脑洞大开写出来的，我也想试试我的脑洞能不能大大打开，我也不想读完高中，也不想去考什么大学，在此我想问问陈老师您，我是不是块写小说的料？你支持我的想法吗？

在打字时是刘天勤，被叫时变了名，爸叫的绝对是刘天成，不过没带姓氏：天成天成，晚会蛮好看，快来看看。

爸站在外面沟边拉尿时顺便喊两声说三句，天成虽聚精会神打字，还是嗯了一声，答两句来了来了，却迟迟没来，爸又在喊，快点快点，在演小品，赵本山出场了。

天成变回天勤，天勤恰在“杂文选刊”里看到一篇文章正是写赵本山的，人家外国喜剧演员敢拿总统开涮，中国这位只敢拿弱势人开涮，把人家忽悠瘸了便于“卖拐”“卖轮椅”，人文意识一变就另眼相看赵本山了，答得硬梆梆的：再不看这个江湖骗子了，他把人娱乐至死娱乐至蠢，我不怕死，我怕变蠢。

爸听不懂娱乐至死娱乐至蠢，听得懂怕变蠢，前面有个怕字，怕变蠢怕变坏都是好事，再不打扰天成呆在房间里继续做他不变蠢的好事了。

春节联欢晚会接近尾声时刘天成还是主动看了看，看了一个杂技，看了一个舞蹈，五个主持人轮流给全国人民说拜年好话时是尾声，爸妈认为不值得一看起身要走，刘天成认为很值得一看，反而走近电视机看得仔细认真，帮晚会算起人力资源账来：总导演3个；总体设计3个；副总导演1个；导演6个；语言节目统筹3个；音乐总监2个；美术总设计1个；灯光总监1个；图形设计3个；导演组数不清，起码有20个；视频技术组数不清，起码有20个；摄像数不清，起码有15个；图形制作数不清，起码有30个。下面是化妆、道具、音箱、服装、剪辑，图文字幕、电力保障等等，哇塞，还有一大堆人马往上滑动，演出单位似乎滑得更快，更数不清，起码有50个，鸣谢单位只有4个，看得清，四川郎酒集团有限公司、美的集团、贝因美集团、娃哈哈集团。

滑完上面后，荧屏上是大大的黑色楷体“中国中央电视台”七个字，不再上滑，停留好几秒，刘天成反而走近二三步，似乎看得更加入迷，久久盯着，爸蹑手蹑脚走过来，偏头轻声一问你是近视眼？

刘天成仿佛从中国中央电视台里回过神来，答得爽快，没啊没啊，不算近视，只是差了一点点，坐在最后，晚上黑板反光，眼睛要眯一眯才看得很清。

当兵不要戴眼镜的，考军校更加不要戴眼镜的。

不读成近视考得上军校？十有八九会近视。

同等分数情况下，不近视比近视肯定要占优势。

那倒是，这个优势我是占定了，我左眼一点三，右眼一点二。

好好保持。

放心，保持得好。

正当父子俩情浓于油时，一条滴水响的短信滴来，快速看一眼，往上滑几下还有长长的文字，很想好好看看，但不想当着爸爸的面看。新买的手机第一次收到短信，第一次收到的短信不叫短信叫长信，比收到信封里面几张信笺上的文字书信还高兴——那种高兴不知是什么滋味，还不曾收到过一封，听说过家书抵万金——因更没有收到过半封，所以刘天成特别欣喜若狂，呼吸加速，心跳也加速，恨不得眼前这个爸爸大人快快睡觉去别跟我扯考军校当军官那种鸡巴蛋了。

没想到鸡巴蛋还要扯一扯，竟然越扯越远：你两个姐姐两个姐夫今晚都打来电话，听你大姐夫口气，你考上军校要包个五万块钱的红包给你，二姐夫家条件还好些，肯定不止五万，我这个当父亲的，起码也得给个五万吧，总之，你一考上军校就是副连长，再往上爬需要用钱打理团长旅长军长好办得很，出手大方点，给就是，送就是。

爸说完就笑，笑儿子已经是个副连长官儿了，见得上团长旅长军长了，还握得上手了，送钱送礼都送得好，加上敬礼敬得好，往上爬已经不是问题了。爸笑完就走，刘天成望着爸的背影想哭，摁灭电视拔掉电线就钻进自己的厢房屋子里，想哭突变，变成一副笑脸。

刘天成真是变成一副笑脸来看陈老师长信的：

刘天勤同学新年好！看到你一连发来两条短信心情很不好，我只能用不好的心情回复你。你竟然口出狂言要写长篇小说要当作家，吓我一大跳，就凭你这点生活阅历能写出深入人心的好东西？恕我直言，那真是东西，甚至是狗屁东西，不能叫作品。你擅长脑洞大开瞎编小故事只是占了一点点优势，串成长篇故事你还远远不够格，要够得上这个“格”，必须吃尽人间大半苦头，一半都不行，少半更不行，必须吃尽大半。这大半苦头主要是精神上的，次要是物质上的。这大半苦头怎么吃我无法告诉你，要吃多久我可以告诉你，要打算吃一辈子。文学是一辈子的事，不是一年二年三年的事，假如你今年坐了一整年，只是写了十几万字，年底有人问你今年收入怎么样，你怎么回答？你打算是要写四五十万字的，明年又要坐一年，后年又要坐一年，甚至外后年还要坐一年，年年有人这样问你收入怎么样，你年年怎么回答人家？当作家首先要当好坐家，你敢当吗，你爸允许你当吗，你爸不是要你学好理科考上军校去当部队里业务上的军官吗，你爸没想错，当部队业务上的军官很好，适合你当，比如海军，军舰航行在海上，站着在甲板上说说话就行了，不必在政治气氛浓浓的屋子会场上坐得一本正经道貌岸然，那要装腔作势陈词滥调口是心非说政治上的八股话你可能受不了。总之，还是听你爸的吧，再苦两年半就行了，我相信你物理化学赶得上，你视力很好，军校真考得上的。

至于写作，我知道你很手痒痒，脑洞打得开，想象力丰富，哆嗦话写得多写得好，是写小说甚至是写长篇小说的料。前面说了，那要吃尽人间大半苦头，尤其世态炎凉的人情冷暖的，讽刺你眼高手低的，还是不去吃好，吃得穷困潦倒，对不住你爸，对不住你妈，对不住你两个姐姐，更对不住你那双眼瞎老奶奶，何苦呢。学理科，考军校，比文科实惠，吃香喝辣，违背你什么就违背什么吧，你是生在中国，中国没有那样的土壤，不允许你特立独行鹤立鸡群，随大流去混，反而混得人模人样，哪怕混个人模鬼样也不赖啊，灵魂会被亵渎就亵渎吧，谁叫你生在中国呢？中国是政治决定人生，你的人生被政治决定就决定吧，我真怕你不被政治决定反而是自己毁了自己。

你实在要写，实在要手痒痒，我建议你向你双眼瞎奶奶学习，你奶奶数着日子过日子，这是珍惜每一天，这是珍惜每一月每一年，这是珍惜一生，这是持之以恒的修炼，你不妨试试这种活法，天天坚持写日记，记下每天经历的事，既练笔又练字，既练字又练笔，很好地陶冶自己。蒋介石坚持天天写日记，哪怕要败走台湾了还是坚持天天写，日记手稿后来被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收藏，台湾视为国宝，打一场官司胜诉，哥伦比亚大学还给了台湾。如今的台湾很民主，他的儿子蒋经国功不可没，或多或少知道父亲的日记写了什么吧，明白独裁统治遗臭万年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