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说“烦话”

黄驹过隙

<p class="ql-block">“烦话”是我生造的词:惹人嫌烦的啰嗦闲话,上海人讲的“饭泡粥”。《繁花》热播期间我写过五段“烦话”,现在整理成一、二、三、四进行归类。</p><p class="ql-block">一位爷叔 《繁花》第一集爷叔出场,大家除被形象惊叹演技惊愕还惊诧:游本昌是上海人呀!游老是的的刮刮的老上海。年幼体弱多病,6岁时家人把他送到现在黄浦区老西门吉安路上的法藏讲寺出家,期冀依佛怡心健身。后又在上海、南京读小学中学。1952年入上海戏剧学院学习,开始了演艺之路。游老在《繁花》剧中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语音语调,服饰穿着,无不浸透着老上海长者的形神特质。特别是第一集在和平饭店英式包房里,对阿宝着装要求的指点让我感慨联翩,回想起当年我与父亲的往事:上世纪八十年代西装开始流行,我也赶时髦在商店里东转西兜。父亲讲:西装哪恁好买现成呃,穿了合身一定要定做!于是带着我先去协大祥挑选衣料。父亲看中一块深藏青色暗印条纹全毛衣料,我觉得像乡下土布,父亲讲侬勿懂,衣裳做好上了身侬就晓得,我不响。买好衣料带我来到西藏路大陆饭店后面的一条弄堂,叩开一个叫老宁波裁缝师傅家门。于是量尺寸看辅料。那天我知晓了马夹后背是羽纱,胸肩部要垫马尾衬、驳领处要垫黑炭衬。过了几天,父亲又带我去试样。先试穿用大头针别牢的半边无袖上装,套上袖管看肩胛处是否服帖,再舒展手臂,看胸部是否牵扯或拱起。上装试好再试马夹,拉一拉腰攀扣的松紧度。关于西裤,父亲的意思是正宗西式裤管尺寸,但当时正流行喇叭裤,于是父亲同意了我的意见,膝盖以下处裤管放大略呈喇叭状。后来三件套做好后,我穿着走在上海的马路上非常自信的,回到安徽小县城走在大街上煞是拉风,呵呵。回忆当年往事,再看今朝剧情,让我真切地感受到老上海长者,对生活品质的精细追求和逢场出客的礼数要求。</p><p class="ql-block">随着《繁花》剧情的纵深铺展,出场人物越来越多,但我还是最喜欢看游老的表演,那是一种返璞归真无我即我的艺术境界。我之所以对游老情有独钟,还因为一个特殊的原因:33年前我全家游九华山,下山途中,前面一对年长夫妇搀扶同行,沿阶而下。突然上行的游客惊呼:济公!济公!我这才发现原来是游本昌老师。他一边笑呵呵地与大家招呼,一边搀扶着老伴,只有二位女青年陪伴,是他们的女儿。虽然当时他已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但全无现在明星出行前后簇拥的排场。这天山路上游客不多,我们一路同行边走边聊。他见我儿子才4岁徒步上下山,便拉着小手连连夸厉害,还用上海话讲了句:小朋友结棍!山脚下,我们挥手道别。现在想想,当时有手机就能留存下这巧遇且珍贵的一幕影像了。后来我读有关游老的文章才知道,那一年他老伴查出癌症,于是歇影陪伴照顾,直至老伴痊愈后再复出,继续他钟爱的表演事业。前不久游老获奖感言:七十年我一直铭记七个字:以艺术化导人心!他用自己创造的艺术形象和践行的人格品德,赢得了人们对这位老艺术家的敬仰。祝游老生命和艺术之树常青!</p><p class="ql-block">二树繁花 先讲讲王家卫的《繁花》,一个词:渐入佳境。黄河路、和平饭店、外滩27号、老爷叔、老板娘、打桩模子、大王蛇、泡饭和排骨年糕……,好像回到了三十年前老宅周边熟悉的场景,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人物形象,体味了上海人喜欢的美食。关于该剧网评有二点:像与不像。其实这与观剧者的出生背景、社会阅历、社交圈子和文化视野有关,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至于影视画面的缤纷绚烂光怪陆离,这是王家卫特具的艺术风格,光影唯美,一机拍摄,多条选择,奠定商场鏖战灯红酒绿的剧片基本色调。还有一点就是自己的摄制体会,拍出来的画面总是比现实场景美,这是艺术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创作规律。</p><p class="ql-block">再讲讲金宇澄的《繁花》,也是一个词:博大精深。小说穿插描述六十年代和九十年代上海各阶层人物的生活场景和多舛命运,看似平铺直叙恬淡无奇,但让经历过那个时代的上海人,都能在书中找到自己当时的生活轨迹和影迹。也很敬佩金宇澄老师渊博的专业知识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书中高雅的书画、古董、集邮、花卉、美食方面的专业知识,以及市井生活的柴米油盐、引车贩浆、打拳练武、石锁健身等,都捻熟于心娓娓道来;从思南路洋房淮海路影剧院,写到苏州河畔棚户区轮船码头,芸芸众生相惟妙惟肖。如果用画卷《清明上河图》打比方,那么,小说《繁花》可以称之为文字版的《沪申江河图》。</p><p class="ql-block">最后讲讲两个《繁花》的关系。连续剧《繁花》不是小说《繁花》的PPT,小说《繁花》是连续剧《繁花》的母腹体。王家卫只是捕捉了小说中阿宝等人的成长轨迹,并合理发挥想象了他们的发展空间,创设了一个施展拳脚的世界。期待且也应该还有张家卫、李家卫、刘家卫等导演们的《繁花》,而主角可以是沪生、小毛、姝华甚至蓓蒂!当然更渴望有一个巨幅全景芸芸众生的大上海的《繁花》!</p><p class="ql-block">三条马路 上世纪九十年代前后,市中心有三条著名的美食街:乍浦路、黄河路和云南路。这些天黄河路凤阳路口,密密忙忙人轧人,车辆堵塞路也走勿通。人们举着手机对牢苔圣园摆功架、拗造型、秀Pose,实在是闹猛扎劲。讲到这路口打卡,或许我是资深打卡人了——半个世纪前就去打卡了,且感觉中的黄河路似乎就只是凤阳路到南京路这一段。这路口四幢面对面的建筑分别是东南角的国际饭店、西南角的长江剧场、功德林素菜馆、西北角的长江公寓和东北角的黄河制药厂(现在的苔圣园)。</p><p class="ql-block">我孃孃家在西北角上的长江公寓,小辰光父亲第一次带我去时感觉蛮新鲜的,铁栅电梯进去像进了个铁笼子,出电梯长长的廊道一边是住家,一边是连排的大窗能望到天空。大楼成扇形构造,像一双强健的双臂环绕着后面的一座闹中取静的小花园。整洁幽静,有煤气有卫生设备。与石库门老弄堂相比,当年绝对是市中心的高档住宅了。长江公寓原名卡尔登公寓,1934年有沙逊洋行建造的现代公寓,是张爱玲在上海最后的住所。据说张爱玲当年解放后没有工作,又发表不了作品,手头紧生活落魂寄居于孃孃家。写信给当时分管上海文艺工作的夏衍求助,夏衍惜才为她寻找待落实好找来时,张爱玲却离开上海去了香港,夏衍扼腕叹息。这个留与去,对张爱玲来讲实在是人生十字路口的重大抉择。王家卫是否晓得至真园对面长江公寓里的这个故事,否则也或许会在剧中添加一点海外寻亲或文青溯源剧情什么的,应该也蛮吸睛可咀嚼的。</p><p class="ql-block">小辰光我也去长江剧场看过几场电影。父亲讲老早叫卡尔登大戏院,是专门演话剧而不放电影的。还说以前看话剧的人比看戏曲的人文化层次要高。边上是功德林素菜馆。记得孃孃有时会在那买素鸡、素鸭、蟹粉豆腐等菜,趁热拎到我家讲味道老好的。有时还会到国际饭店买好蝴蝶酥特意送来。苔圣园当年是黄河制药厂,走过时总会闻到一股好像是伤筋膏药的味道。</p><p class="ql-block">青少时对黄河路的印象就是路口这四幢建筑,及至九十年代黄河路美食街起篷头了,才开始往里“深入”一些。去过“半岛”、“金八仙”,也去过“苔圣园”。夜晚确实是霓虹闪烁,灯红酒绿,门庭若市。当时还觉得大门口的迎宾小姐穿着太招摇,声音太咋巴,腔调太俗气,甚至还觉得甲鱼炖只鸡弄个霸王别姬名字,是白相花斑斩铳头,呵呵。黄河路与云南路直线距离只有600米,开车只需西藏路左右转两只弯即可到达。</p><p class="ql-block">“鲜得来”排骨年糕其实只有五十多年的历史,上世纪七十年代,是开在光明中学隔壁一条小弄堂里的。从西藏路弄堂口进去,右边有一扇黑漆石库大门,进门右转沿水泥扶梯向下进入地下室。灯光较暗,店堂只有二小间,摆了四、五张简陋的长桌子和方凳子。厨房就在楼梯边上。当年美食少手头紧,吃排骨年糕是朋友小聚蛮上台面的事。记得一份价格好像是2角4分。胃口好想多吃二条年糕再加8分。当年在安徽时,排骨年糕也是我思乡的一个具体内容。1991年9月云南路美食街开张,“鲜得来”登堂入室,食客纷至沓来,门庭若市,排骨年糕也成了我们老宅居民家门口必不可少的一道点心。2020年夏动迁前,老宅“小朋友”团聚告别,中午先在“小绍兴”吃了白斩鸡,晚上又坐我家吃了排骨年糕,好像回到了童年开小组的欢乐辰光。</p><p class="ql-block">吃热气涮羊肉云南路美食街上有几家,生意最火的当数云南路宁海路西北角上的“新梅居”。从每天放在门口上街沿边的几十只紫金色火锅炉子里的炭火,就能想象到店堂里的人气和客流。前些天看到一段抖音几个上海老头讲,剧中老板娘演得勿像,我倒是觉得新梅居和另外几爿店的老板娘服饰发型、手势语气蛮像卢美琳呃。王家卫之所以拍摄云南路,并剧中起名“新兰居”,一定是常客和自己的视觉体验,只是文艺作品“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更具典型性而已。</p><p class="ql-block">当年北四川路商业街和七浦路服装市场火爆,带动乍浦路美食街,车水马龙,食客盈门。前几天,我去拍摄“酱园弄”影视基地,特意走了一趟乍浦路,街景依旧,只是不复当年的辉煌但也在意料之中。</p><p class="ql-block">四大公司 《繁花》剧中讲到“三羊”上柜的“沪联商厦”和股票上市的“服饰公司”,其实就是南京路四大公司前身之二。我们小时候称四大公司为:永安公司、时装公司、食品一店和中百一店。而我父亲则习惯称:永安公司、先施公司、新新公司和大新公司。且特别为自己年轻时就职过的新新公司为傲,常听他讲:现在是中百一店名气响,但老早勿好跟新新公司比呃。永安公司、先施公司虽然百货勿错,也有酒楼、旅馆、茶室、剧场和舞厅等娱乐设施,但新新公司六楼有一个“玻璃电台”,这是中国人自己创设的第一家电台。电台四面都是玻璃墙,顾客可以一边购物,一边观看播音和演出。电台日夜不停地为公司商品做广告(像是近年来兴起的“直播带货”)。欢喜轧闹猛的上海人一传十,十传百,纷纷来看“西洋镜”,人气直线上升。新新公司还首创夏季冷气开放的先例,成为第一家装有空调的百货商店。</p><p class="ql-block">我小时候也是新新公司的常客。一是底楼有零食好买,二是六楼的新都滑轮溜冰场。那时小学里可以买6分钱的学生票,于是我基本每个星期要去一次,滑轮溜冰就在那学会的,侧身甩胯,倒滑翘臀,蛮扎台型呃。溜冰场在六楼,一般都要自己爬上楼,虽然当时父亲已调离新新公司,但有些老同事还认识我的,一声“老黄儿子”是电梯卡,特别是溜好冰腿酸,乘电梯简直是最大的享受。</p><p class="ql-block">在听父亲讲述新新公司昔日商业辉煌的同时,童年的我更喜欢听他回忆当年与老战友们的地下工作经历:罢工罢市,二.九惨案梁仁达被害场景,郭沫若、沙千里声援的演讲等,特别是那个“玻璃电台”的故事:1949年初,新新公司地下党受上级指示,保护利用好电台,准备为解放上海做好宣传工作。父亲与杨俊、姚仁根二位爷叔,开始与电台技师、播音员接触,姚叔叔悄悄学习无线电操作技术,调试频率,父亲了解电路电源设施。5月24号半夜,杨、姚两位爷叔和业余话剧团的李云峰,踏入电台工作室,向电台工作人员说明形势,晓以利害迫使同意使用。姚仁根调试好电台频率,李云峰移过麦克风激动地开始播音,宣读了解放军攻入上海的《约法八章》和滚动播放革命歌曲,发出了上海解放第一声!第二天早晨,民众欢腾,苏州河北岸的国民党守军开始崩溃,纷纷缴械投降。</p><p class="ql-block">少年时常常被这些只有电影里看到的情节激动兴奋,也非常崇拜二位从未谋面的爷叔。父亲说,解放后杨俊去了区政府,姚仁根去了市公安局。我去安徽插队时,父亲说姚叔叔可能在白茅岭。记得是1982年春上,我一个人去寻找这位童年心目中的英雄。原以为此去寻人希望勿大,权当逛一趟大名鼎鼎的白茅岭劳改农场,开开眼界领领市面,但一到白茅岭农场总部,我随便问了一个路人,那人非常热情地把我带到一排房子前。我叩开一家干部家属区的大门,一位身材高大面相威严的长者站在我面前。当我自报家门说明来意后,爷叔满脸笑容地讲:侬哪恁寻得着呃,勿容易勿容易!身后漂亮的金阿姨热情地迎我进门入座端水泡茶。午饭时,我佯装不胜酒力,爷叔笑了:一看侬端杯样子,就晓得侬蛮会吃老酒呃。金阿姨也笑了:侬眼睛老毒呃。席间,爷叔回忆了和父亲交往旧事和文革期间的坎坷境遇,让我有时空逆转、岁月弥艰的感觉。饭后,我在爷叔的写字台上,看到一大堆摊开的线路板和二极管、三极管元件,一把手柄式焊锡枪搁在旧半导体壳子上。我讲:爷叔白相无线电是老前辈了。姚叔叔大笑:哈哈,肯定是侬阿爸讲呃。老早是工作需要,现在是弄弄白相相!</p><p class="ql-block">那天我很愉悦舒畅,度过人生非常难忘的一天。虽然往事四十余年,但真切地感受到长辈们坎坷的人生经历和豁达的心境胸怀。至今我还内疚且困惑的是:当年我一没带上门礼物、二无身份凭证,哪恁就吃喝叙聊白相了了大半天,呵呵。</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