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山拜年

东阳张生

传说，古时候的除夕，有一只名叫“年兽”的异兽会出来吃人，百姓皆惧而躲于家中，正月初一早上，“年兽”已远离，人们纷纷打开家门，出门相互拜访道贺。 这就是拜年的起源，一直流传至今。 拜年“斤头” 　　在我的东阳老家，正月初一祭祖，相当于向祖宗拜年，从正月初二开始亲戚之间的拜年。 我小时候，正月初二的这天一早，我的父亲和母亲会取出年前备好的年货，由我父亲包“斤头”。 斤头，是东阳也是金华地区一带的称呼，是将用于拜年的散装食品用黄褐色粗纸以细麻线捆扎，外形似金字塔般方块状的拜年货，一包大致为一斤，故名斤头。早年的斤头包的无非是一些散装的白砂糖、红枣、桂圆、荔枝、油蚕之类。除了斤头，有时候粽子也是拜年货。 江米条（东阳话称为油蚕） 　　待“斤头”准备妥当，这些送哪家亲戚，那些送哪家亲戚，我父亲和母亲会向去亲戚家拜年的孩子一一交待清楚，担负拜年重大使命的孩子一一记在心里，一定不能搞混了。 “ 孩子大人客” 　　那时候没有电话没有手机也没有微信，假如年前没有在上卢“市”碰面，也没让人捎话约拜年日子，会出现这家亲戚去那家亲戚拜年，那家亲戚恰好来这家拜年的尴尬，到了亲戚家门口才发现“扑空”了，甚至这两家拜年客在半路相遇的情形也有。因此要有大人留守在家，静候未约之客——“撞上门”来的拜年客。 于是，大人往往“派”年龄稍大的孩子外出拜年，故有“孩子大人客”之说，意思是孩子与大人一样，同样是客人，而且孩子是代表大人去拜年，对方亲戚也要好生招待，不能“欺客”——怠慢拜年客。 拜年“囧事” 　　外出拜年，我小时候常常是跟了姐姐一起去，还发生过一件“囧事”。 那时候的公路是沙石路，路面上铺满粗沙子，一有汽车开过就会卷起漫天黄尘，大货车的汽笛声刺耳惊心，于是我害怕在公路旁行走。 去渔店的大阿姨与二阿姨家（阿姨，东阳称呼，即姨妈）拜年，要走过一段沙石公路，由于我的害怕，我姐只能选择与公路并行的锦溪的一段溪塍（东阳称呼，即溪堤），这段溪塍高出地面数米，塍上草木茂盛，我姐拎着装着“斤头”的洋笼篮走在塍上，不小心被矮树刺刮到，把“斤头”划破了，里面的红枣骨碌碌滚出，有的顺着坡滚落到了溪里。 拜年货在拜年路上发生了意外，让姐弟一时犯难了，怎么办？尽管破了，拜年的“斤头”是不能少一个的，一路走一路琢磨对策，无奈之下，商定将这个破“斤头”送给大姨家，大姨更和蔼，更好说话。 船山拜年之渊源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出生于山里，在山里长大，一个是张岩人，一个是船山人，隔壁两个村的两人结成了连理。 同一年，他们把家迁到了二十多里外的平原——上卢乡周官村，而亲人与亲戚们多在船山。 如此，去我父亲和母亲的亲人与亲戚家拜年就需要翻山越岭。 船山拜年之向往 　　我小时候，去外婆家的船山拜年是我很向往的一件事。究其原因大致有两点，一是去船山拜年很能感受到“做客”的感觉——亲人们对我特别“亲”；二是觉得山里比自己生活的平原有好多新奇的地方。 小学五年级那年的春节，我跟着大人去船山拜年，回来后写了一篇描写一路所见美景的游记作文，洋洋洒洒地写了四五页格子作文纸的“长篇”，语文老师打了九十几分的高分，心里着实暗暗得意了一番。 船山拜年之筹划 　　船山山高路远，去船山拜年是件大事，是拜年的重头戏，假如把春节拜年比做一出大戏，船山拜年无疑是这出大戏的压轴或高潮部分。 于是，在拜年次序安排上，一般不会把去船山拜年放在正月初二，会先安排走其他亲戚，比如渔店村的大阿姨与二阿姨家，或者横塘的大姑姑家，便于“串连”——约定哪天去船山拜年。 早些年，冬天气候寒冷，有的年份过年时恰逢大雪封山，山路冰冻打滑，上山拜年路途受阻，只好约定推迟拜年，待冰雪消融开春后再去。误了拜年，这对大人来说没有什么，但期盼已久的孩子心里就很失落了。 船山的山路积雪结冰是常事，十里山路空着双手行走尚且艰难，挑着重重的粽子之类的拜年货爬山更不容易。因此，山下的亲戚们结伴组成“拜年团”上山，不仅多了热闹，壮了声势，也是一路上互帮互助的需要。在山路上挑担子，一个人累了，换个人挑，轮换着挑就轻松了许多。 因而，事先相互“串联”相约去船山拜年并非可有可无。 平原的亲戚们一般相约在上卢车站马路边或狮山杜的代销店门口汇合，等人齐了再一起出发。 在没有自行车更没有汽车的上个世纪七十年末，去船山十几里平路与十里山路都只能徒步。八十年代后有了自行车，能一直骑车至冷水湾，寄存好自行车，然后徒步上山。 船山拜年之旅 　　好不容易筹备妥当，终于成行出发了。 在孩子眼里，从东阳平原去船山的拜年之旅，是充满奇趣的旅行。 一队人马手提肩挑“斤头”拜年货，走过上卢、湶塘、狮山杜，从狮子山与象鼻山之间通过，沿着社姆坑（溪）边上行，过了联北山脚、上社姆，在平路上一直步行了十里，到了宅公下村前方，这里有一座古老的船家桥（又名金洞桥），走过此桥便开始进山。 船家桥，又名金洞桥，旧时系张岩船山与东阳平原之间往来的必经之桥，早年由船山人集巨资并投入人力建造，此桥设计科学新颖，坚固美观，桥面平坦宽绰。如今，宅公下村旁的另建一座新桥能开车上山，船家桥遂日趋荒废，桥面上杂草丛生，桥的临山一头的路被草木湮没。船家桥现为东阳市文物。 　　走过冷水湾，不多远就能看到矮山壁上有个流着山泉的凹处，路过的耕牛探头便能饮水，故名“牛食淀”（东阳话，意为牛喝水的小水洼），有一次我随母亲去船山，路上曾偷偷喝过此水，有一丝甘甜。 　　进入山谷，有一块黑乎乎的巨岩躺卧在溪边，其上方平整如砥，就象一把没开挖的木勺子——东阳话称“木jia岩”，即木勺岩。 木勺岩示意图（本人水笔手绘） 传说，木勺岩下埋了一斗金子，要十个亲兄弟抬起才能拿到底下的金子。有一户人家生了九个儿子，凑了一个舅舅去抬木勺岩，“一二三”快抬起时，小儿子喊了声“舅舅加油啊！”，这一喊，木勺岩轰然落下，就再也抬不动了。 　　横卧于山涧上的是一座很有年份的古石拱桥，跨过此桥就是凉亭脚了，出现在眼前的是需抬眼望的高高凉亭岭。  船山古石拱桥与木勺岩示意图（本人水笔手绘） 　　凉亭岭是一段陡峭的山路，有的路段铺着不平整的石阶，从凉亭脚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岭上已经大喘粗气了，终于可以到凉亭里歇歇脚了。 凉亭的位置选得恰到好处，刚好是上山的人累了需要稍歇的时候了，到了凉亭，赶紧坐下喝水。 这凉亭只是名唤“凉亭”，其实是看山人住的几间平房，当时看山的是一个话语不多的大伯，大家都叫他“水林”，是狮山杜人。 凉亭岭对面的峭壁（今日凉亭岭上树林茂密，遮掩了山崖的险奇） 　　今日凉亭岭的山路已平整宽阔  凉亭岭对面的山崖高耸壁立于山涧旁 　　凉亭对面是空旷的山谷与一道峭壁，是空谷传声的绝佳之地，长啸几声，传回来的回声清晰入耳，吐纳之间，疲劳已烟消云散了。 　　“未见其影，先闻其声”，驻足凉亭侧的山路，老远就听见阵阵震耳轰鸣声，俯身相望，却见崖下垂挂着一条长达数十丈的白练，极似山水画中的“银河落九天”之瀑，所不同的是此乃近在咫尺的“活”瀑布，原本平坦的溪流瞬间跌落深深的山谷，其声其势，让胆小的旅者不敢探头细观。 　　稍憩，继续上路。不远处，路左侧高耸的山崖上有突出的巨岩，岩石下面形成了岩洞，人也可以上去休息躲雨，更奇妙是附近还有几处低矮的小洞口，甚至不能称作洞口，只是岩缝，感觉有风从岩缝里徐徐吹出，人站在山路边，脸稍靠近就能感觉到，冬吹暖风，夏吹凉风，甚是神奇。 　　拜年之时，往往尚是隆冬天气，目光所及是冬天之景，但山上四季常绿的草木繁多，无萧条之感。因平常日子上船山的机会甚少，几乎无缘亲睹春夏秋的美景，姑且在脑海中想象船山的如画之美吧。 　　峰回路转，溪流淙淙，双溪口是分别从张岩与船山流下的两条溪流的交汇处，此地风光尤佳，且此段山路平缓，一边轻松步行，一边欣赏山上与溪边美景，赏心悦目，心旷神怡。 这里的春天，山花烂漫，满山的映山红恰如其名将群山映红，麦萝花（兰花）悄悄地长在背阴的山坡上，让行在山道上的过路人远远闻其幽香，野樱花、野桃花、野杏子花、野猕猴桃（藤梨）花、紫藤花，甚至还有野百合花......各类奇花异草在此争奇斗艳。                 船山麦萝花 船山紫藤花 船山藤梨（野猕猴桃） 船山映山红 　　夏秋天，轮到山果登场了，野生的嘎果、水楂、毛栗、珠栗、藤梨、柞子等纷纷亮相。嘎果，即树莓，又分大、小牛奶嘎果，长得低矮的是覆盆子，也被称作嘎果。另有一种叫红越，或称麦越，与嘎果相似，有人亦称作嘎果。 大牛奶嘎果的花   大牛奶嘎果 小牛奶嘎果 覆盆子的花 覆盆子 红越，或称麦越 水楂 藤梨（野猕猴桃）   冬天，该展示甚于平原的寒冷景象了。几尺长的粗大冰凌从巨岩上垂挂下来，让人惊呼；漫天飘起鹅毛般的大雪花，在朔风吹过处堆起齐膝深的厚雪，一脚踏空能把人淹没亦不足为奇。 飘雪，雪厚，冰滑，冰凌长，这是拜年路上时常遇到的景象，山路的拐弯处是山口与风口，寒风潇潇，飞雪飘飘，大片的雪花打在脸上甚至钻入耳朵里也是有的。 行路虽难，孩子们感受到的不是辛苦，更多是新奇与乐趣。 　　山路蜿蜒，再爬上一道很陡的岭，是半坑了。此时，刚拐过一个弯，举目远望，豁然开朗，只见高高的山顶上若隐若现有一座墙壁呈粉红色的房子，那是位于村前的碾米加工厂，看见此房，意味着船山近在眼前了。 船山拜年之旅，也是一次朝拜之旅，此时的我，虽比不上历经千百里“磕长头”之路终于望见高耸的布达拉宫与大昭寺时的朝圣藏人，但成功在望的喜悦感似可比拟。 胜利在望，却是最艰难之时。船山村还在头顶上方，山路越来越陡，脚步越来越沉重，此前还能小跑的我已气喘如牛了。咬咬牙，心里想着外婆家、舅舅家、二姑姑家各家的甜甜砂糖茶，美味的橘子香冬米糖、香喷喷的松脆炒番薯片、茶叶蛋......“心想头”起到了“望梅止渴”的奇效，终于一步一挪来到了船山村口。 船山炒番薯片 　　站立船山村口，左手边是古树群，右手边是古祠堂，听着远处传来的阵阵松涛和近处竹林发出的沙沙声，吹来的虽是冷风，刚出了一身热汗的我，身上却丝毫不觉得冷。 　　口渴又带着几分饿，在村口稍事喘息，脚步又轻松起来了，三步并作两步冲向离村口最近的外婆家——外婆家住在祠堂边上的台门头，理所当然是我拜年的第一家。 船山拜年之甜甜茶 　　在外婆家里，舅舅舅妈们忙不迭地为远道而来历尽“艰辛”有些疲惫的客人们泡茶，泡茶用的茶叶是自己种自己采自己加工的正宗船山茶，往青花瓷杯里倒入刚煮沸的开水，加入少许白砂糖，就是一杯香甜的砂糖茶了。 八仙桌上的茶杯冒着缭绕的热气，拜年的“小客人”等不及茶凉，端起茶杯学着大人样，一边用小嘴吹凉，一边小心小口啜茶，虽不能大口酣畅“牛饮”，也如同久旱逢甘霖，渐渐解渴了。 刚喝过茶，又要吃点心了，是一碗桂圆炖糖吞蛋。 山上天气寒冷，喝了热茶，吃了点心，出过热汗的孩子就寒气不侵了，体力也已恢复如初，就到处走动了。 这时候舅妈又往小拜年客衣裳小口袋里塞糖果之类的好东西，装得鼓鼓囊囊地才走出门。 船山拜年之向外婆拜年 　　我第一次去外婆家拜年，大约是七八岁（虚岁），是在外婆家的木楼房的二楼见到一直躺在床上的外婆。年幼的我不知道她为甚么会一直躺在床上，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外婆”，她和蔼地答应着，问我“几岁了”之类的话，没怎么聊，我就下楼玩去了。 年稍长后我才知道我外婆是中风瘫痪在床，一直由我外公负责照料，那时候的医疗条件没有体检，应是高血压所致吧。 因此，去外婆家拜年，外婆不能亲自招待我与她的其他外孙外孙女们，而我外婆其实很会疼爱孩子。 我母亲小时候，那时候我的舅舅们与小姨妈都还没出生，我外婆很Cǝ:三个女儿，家里用大缸酿酒，等发酵成为甜酒时，趁我外公外出之时，我外婆就悄悄舀一些甜酒，加鸡蛋煮沸，分给女儿们吃。 Cǝ:是东阳话发音，拼音字母C，加英文音标ǝ:，意为对父母或儿女疼爱有加，与东阳话的“食甜”差不多意思。 可惜我九岁以后就再也不能向外婆拜年了。 船山拜年之登上陡坡去二姑姑家 　　在船山村里，从村这头到那头还需要爬山。 去我二姑姑家拜年，要爬上一条长长的陡坡，小孩子不喜欢四平八稳地走路，喜欢一路“跑”上这陡坡，因此，到我二姑姑家里时往往还喘着粗气。 平整后的陡坡台阶 春天的陡坡 去二姑姑家拜年，爬上这陡坡才有砂糖甜甜茶喝 登上陡坡后回首俯视 我二姑姑家的那幢老房子 　我二姑姑家在这幢老房子的拐角处   跨进二姑姑家的门，我的亲家母大人、我的二姑姑二姑父、我的表哥表姐表妹见到风尘仆仆的客人，尽管是一年才见一次面，但亲切的笑容可掬，向我问寒问暖，招呼客人的亲热让我这个“小客人”受用得很。只是同龄表妹正芳似乎忙得很，好像是个女孩子王，不时地在呼朋唤友，“晓玲，巧珍，巧萍……”。 在我二姑姑家拜年，照样喝了甜甜的香茶，吃了美味的点心，吃了有一种撒了一点橘子皮的冬米糖特别香，还有诸暨的香榧……又将我的衣裳口袋里塞满了好多好吃的。 我二姑姑家住在船山的“上屋”，地势高，居高临下，大半船山村尽收眼底，见如此大好风光，新奇的孩子又走出家门到处奔跑了。 冬米糖 香榧 船山拜年之烦恼事 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吃饭时间，船山亲戚多的烦恼也来了，亲戚们太好客，都来“抢“客人去他家吃饭，去哪家吃饭是个难题。拜年的孩子苦于无分身之术，这家也想去，那家也想去，甚是挠头为难，最后只能把这道难题留给大人们去“协调”解决了。 船山拜年之让我羡慕的事 　　来船山拜年，除了感受与接受亲人们的热情好客，感受大山与山村的新鲜是另一件重要的事，在村里村外跑上跑下，一天感受下来的结论是除了上山下山交通不便，船山的一切都是好的，这是作为“拜年客”的我对船山的初始感觉，这种美好感觉一直保持到长大后，乃至现在。 船山有小学，在村口有整齐的一排白墙校舍，学校前方有一个在山里已算得上大的“大”操场，山村的孩子们能在自己的村里上学，能在学校里游戏玩耍，还能打打乒乓球，应该是幸福的。 尤其让我羡慕的是船山有电灯，船山的夜里家家都是亮堂堂的，而我的周官村家里，点的是煤油灯，灯光别提有多昏暗了。直到一九八三年初，我已经上初中了，周官村才通电，才告别夜晚在煤油灯与后来的沼气灯下做作业的日子。 船山老早就有电了，有自己的发电机。夜晚，位于村前的发电机房隆隆响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山村，这响声会一直持续到晚上九点钟，快到九点钟时电灯会接连熄灭三下，这是即将停止供电的信号，提醒村民们做好熄灯的准备。 小时候来船山拜年，都要住上一夜，就只能在停电前上床睡觉。电停了，电灯熄灭了，整个山村突然间安静下来。 冬夜寒冷寂静，躺在暖和的被窝里，屋外往往还簌簌飘着雪花，偶尔能听到从远处山上传来几声树枝被厚雪压断的响声。 第二天一早，刚睡醒的我推开窗户，映入眼帘的是一派让人忍不住暗喊一声“哇”的银装素裹。 船山雪景 船山雪景 岩顶雪景 船山冰雪水晶 　　有了电，就有了装在高处的高音喇叭和家家户户屋里的小广播喇叭，一大早就能听到诸暨有线广播站的声音，来船山拜年的我，诸暨话自然是听不懂的，天气预报也听不真切，居然一直把“山区”听成了“升起”，甚是困惑。 有了电，也就有了碾米加工厂，碾米再也不用跑山下了。 有了电，就什么都显得高级了。更高级的是我二姑父家的桌上有一台手摇电话机，小孩子怕电话错打出去，不敢去触碰一下。大人说，有专门的电话线翻山越岭架到船山，让我钦佩不已。 还有，我的二姑姑开着一个飘着酒香与酱油味的代销店，也是周官村没有的，令我新奇，店开在一间小小的老房子里，油盐酒酱醋零食花色品种不少，我受宠占了一点没付钱吃零食的“便宜”。代销店里的货是我二姑姑从岭北镇上的供销社采购的，她瘦小的身子，拖着病腿，肩挑货物一步一脚爬上陡峭的恶坑岭——东阳人对峡谷及其山涧称之为“坑”，然后下坡继续挑到船山村的店里，有多么的不容易——这些是我长大后才知道的。 更还有，船山有一些与我年龄相仿的小伙伴，总是带给我许多山里的新鲜事。 船山的所有这一切，都给一个小小“拜年客”留下了美好的记忆，从童年至少年，一直如此。 船山拜年之情歌对唱 后来的八十年代，我去船山拜年，二姑姑家里的彩色电视机里整天播放着人人都有绝世武功的武打片。 再后来，我二姑姑家里的双卡收录机播着震天响的流行歌曲，似乎引领着船山的潮流，谁说山村落后呢？其实一点也不。 妙曼的歌声传出老大远，我刚爬上陡坡就开始耳闻了。 “喔唔，喔唔，喔唔，喔唔，…… 爱你在心口难开， 你可知道我在爱你， 怎么对我不理睬。 请你轻轻告诉我， 不要叫我多疑猜。” ——1985年张蔷唱的《爱你在心口难开》。 与此相对应的是船山村的下方村口那边，我大舅家的双卡收录机里播着： “我正在记忆中等你， 在那里才能感觉你的爱。 虽然说往事越走越遥远， 多希望一切没改变。” ——1987年新加坡歌手邓妙华与台湾歌手谭健常的二重唱《心灵之约》。 船山村里的上屋与前村一上一下之间绝妙的情歌对唱，也算得上是船山一景。 船山拜年之文化熏陶 　　我上小学后，去船山拜年还有额外的大收获。 我的大舅舅吴育德是早年高校毕业的读书人，当过船山小学与岭北中学的老师，还自学医学，带有浓厚的书卷气，在书籍稀罕的年代，我的大舅舅家里的书柜里有一些书。拜年之时，作为外甥，安静地坐下来与大舅舅一起聊聊读书，说说功课，聆听一些鼓励的话，是读书人与读书人之间的交流。 我的本家长辈张祖俅也是高校毕业，也是学校老师，是船山早年不多的读书人之一，年龄比我父亲大一些，排亲戚论辈分是我的堂爷爷。去我二姑姑家那边拜年时，我也会去一趟堂爷爷家，他家住在我二姑姑家的下方第二排。在堂爷爷家里，他以本家人的身份，不是一个老师的身份，和颜悦色地与我这样一个小辈孩子聊天，问一些读书的情况。 影响总是潜移默化的，与船山长辈读书人的交流，让我更有“书性”，从小时候开始就安心读书，对读书更加执着，这就是文化熏陶的力量吧。 船山拜年之被忽略了的事 　　小时候的拜年，对船山的了解毕竟是浮光掠影，对船山知之甚少。除了冬季的船山，几乎没看到过其他季节的船山。 直到两年前，我竟然才知道船山池塘上方是一棵百年歪脖子桂树，是熟视无睹吧，毕竟小孩子的心思没留意这棵在金秋时节开花的树。 这是一棵几代船山的孩子都曾爬上爬下的树，张岩村人的我父亲小时候在船山上小学期间也曾爬过此树，至于是否是孩子们的举动让歪脖子树更歪了，不得而知。 金秋之时，歪脖子桂树花开，香飘整个山村，我母亲小时候在数百米之外祠堂边台门头的家里也能闻见桂花香。 如今，歪脖子桂树已寿逾百岁，是一棵古树，是船山标志性的一景。 百岁歪脖子桂树与老池塘 船山拜年之山乡变迁 　　船山是我的“外婆家”，当年的船山小拜年客，长大后对“外婆家”的感情愈深，对船山也有了更多的了解。 　　船山曾经是一个山村里的大村，有五六十户人家，曾有“船家，船家，五十一户人家，百一十个男子，百一十个内家（东阳话 , 意为女人） ” 的童谣。 船山村人杰地灵，出了不少读书人，被称为 “ 状元村 ” 。 如今，船山的 “ 状元们 ” 与往山外发展的人们，从事各行各业，四散于五湖四海，船山成了他们的故乡。 船山的女儿们大多嫁往山外了，船山是她们的娘家。 至今，户籍尚在船山村的人为数不少，在山上常住的人却渐渐少了，数十人而已，且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 　　船山是一个至少有五六百年历史的古村，村口的几棵古枫、古香樟是船山作为古村的象征，需数人才能合抱，有的古枫老得只剩下一截空心的巨大树干，透着古村神秘的色彩，可惜当年为了造船山小学，古树几乎砍伐殆尽。 船山老房子 船山池塘与百年桂树，远处的山脊叫牛脊背顶 船山池塘与古井 船山池塘与古井 船山古井 船山古井 船山水库是船山自来水的水源 　　“厅”是一个村重要的聚会商议大事场所，曾经作为校舍的船山老“厅”依然保存完好。 船山的“厅”与阶梯般的老房子 　　有三百五十年悠久历史的吴氏宗祠，柱子全部采用石材，以其雕梁画栋尤为精美而著称，曾号称东阳县城北门外最精致的祠堂。因年久失修，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主动拆除部分欲予以重修，奈何工程浩繁力不从心，搁置多年后由船山村里的长者筹资主持修复工程，成功修复前半幢，于八年前竣工，新修的祠堂内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吴氏宗祠碑记 　　船山村的山路崎岖，岭陡路窄，雨水与冰冻时常损毁山路，交通不便是千百年来船山人的心病。 解放前，张岩船山人每年约定一两天时间修路，十六岁以上村民都要参加，还把双溪口以上至半坑西侧的一块山 —— “路会山” 作为公家的山，此山的出产作为修路的经费来源。 新世纪初，船山村干部带领村民出工出资开山劈路，山里山外的船山人纷纷捐助，后来也争取到政府拨款，历经数个寒暑，路宽了平了，船山古老的山道上终于出现了汽车的身影，这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未有的大事。 从今后，往船山的拜年客再也不用扶老携幼在山路上艰难攀爬行走了。 　　“ 有得必有失 ” ，开山劈路付出的代价也不小。 当年拜年路上看到的神奇木勺岩荡然无存了，深埋在修路落下的沙石之下了，木勺岩下的那斗金子更不知所踪了； “ 牛食淀 ” 没了，老牛找不到熟悉的饮水处了；大瀑布没了，再也听不到溪流跌落山崖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了；能躲雨的岩洞没了；会吹冷风暖风的岩缝没了 . . . . . . 好多记忆中的奇景从此消失，让我惋惜不已。山路拓宽的同时，也伴随着一些山体滑坡的隐忧。 　　古老山村的民居，老房子与新房子透着古老与现代的巨大反差，老房子，因年久失修而日渐倾颓，留下断壁残垣在诉说着曾经的辉煌；新房子，新的建筑样式融合了流行元素，似乎在告诉人们山村还充满着生机。 残墙边晒暖阳别有一番古韵 　　有了无人机，船山的全貌得以展现 船山景 岩顶通天洞 通天洞上方的巨岩 站立通天洞顶巨岩上方远眺斗鸡岩及诸暨东阳嵊州交界的东白山（会稽山脉主峰太白峰海拔1194.6米） 岩顶风光 岩顶山庄 　　如今，通往船山的山路能畅通无阻地通行汽车。 从诸暨方向，一路往南，路过美丽的石壁湖，依次穿过水带、三洲、岭北周村上船山，是通往船山的北向路线。 　　诸暨岭北石壁水库，今称石壁湖 　　岭北周村（远处高耸的山峰名稻蓬山） 　　从南向的东阳平原上山，是我小时候拜年艰难上山的山路，如今开车不费多时就上船山了。 东阳方向通往船山的山道 一览众山小（岭北群山，右下山峰名稻蓬山） 岩顶尖 船山迎客树 　　作为一名资深“老”船山“拜年客”，诚邀天下宾客去船山走一走，看一看。 船山拜年之往事如烟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拜年，今又拜年，小时候让我心心念念的船山拜年，如今却已物是人非了。 当年我拜过年的船山老一辈已经老去了，亲热无比招待我的船山亲人们的音容笑貌犹在身畔与耳边，我的外婆外公，我的亲家母大人，我的二姑姑，我的二舅舅，我的堂爷爷，我的堂叔叔……都已远去，让我思念；一起捉过迷藏的童年玩伴同龄至亲表妹竟提前凋谢，让我扼腕叹息。 岁月无情，情义无价，童年少年拜年的一切所有的美好，就让其永远深藏在记忆中吧。 拜年遐想 1970年，德国影片《英俊少年》插曲《小小少年》唱道： “小小少年， 很少烦恼， 眼望四周阳光照。 小小少年， 很少烦恼， 但愿永远这样好。“ 孩子没有大人的烦恼，也不知大人藏在心里的苦，少年不识愁滋味，少年理应快乐，长大后，少年的烦恼就增加了，作业，学业，就业，薪水高低，加班加点，婚恋，生儿育女……烦恼与人生的每个阶段都如影随形，其实，烦恼与快乐也是相伴相生的。 年少时的童真快乐，是孩子何其宝贵的财富，需要大人的精心呵护，少年的快乐事关孩子长大后对这世界的乐观与悲观，乐观的情绪与心态是面对困难战胜困难的法宝。 　　当今社会的节奏越来越快了，拜年的节奏也随之越来越快了，赶场次的拜年犹如快餐式拜年，像在船山拜年一样住一夜越来越不可能了。 有的拜年纯粹如同应付完成一件任务，说是太忙，到了亲戚家扔下包装越来越精美的“斤头”就走，真实情况也许是宁可早点回家打打麻将。 亲戚之间坐下来静下心来聊聊是很奢侈的事，更遑论深入交流，也许已是一种常态。 想当年，物质匮乏，但精神不一定匮乏，如今，物质极大丰富了，吃的穿的用的天天像以前的过年，比当年的地主强百倍，可惜今天的孩子没有尝过饥饿的滋味，没有纵向的贫富对比，幸福感不强，不开心，开心越来越难，越来越没有满足感，甚至精神越来越空虚贫乏。 孩子变少了，亲戚变少了，没有了七大姑八大姨，没有了兄弟姐妹姑叔堂表，人越来越寂寞，是否会面临无年可拜的茫然？ 但愿这些都是杞人忧天，无需多虑。 　　时值辰龙年新年，向我所有的亲朋好友们拜个年，祝您与您的家人： 龙行龘龘 前程朤朤 生活鱻鱻 事业燚燚 完稿于正月初三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