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一到年底,我就会想生我养我的老屋,由白天的臆想,到晚上的梦想,挥之不去,直到踏雪而归,真的见到老屋,在门楣上贴上对子,在院子里放挂鞭炮,才算安下心来。老屋也好像满足了什么心愿,一年也不会入你的梦几回。</p> <p class="ql-block">兔年腊月二十六,老屋又入我梦里。见到已去世三十年的母亲坐在门墩上,望着已朽腐的屋檐,长叹一声,又长叹一声。</p><p class="ql-block">“老屋共栖迟,穷年吊影悲”。老屋总与父母相伴出现在我梦里,正应我穷年悲影的心境。自己已经是父亲了,却经常会想到自己在老屋里或爬在父亲的肩上,或窝在母亲的怀里,一会儿撒泼,一会儿撒娇,缠得父母要么捶着屋墙故意怒目喝斥,要么摇着铃铛满面爱怜逗玩。那时父母在他们建起的屋子里,艰难中仍能笑对顽劣的孩子,平静地过着比开水还淡的生活,热情迎接着每一轮升起的太阳,穷困而又开心地和自己的房屋一起慢慢变老。</p><p class="ql-block">老屋朴素得只有屋脊上几片泥瓦,屋檐下几块土坯,屋基里几桩灰石,瓮牖绳枢,蓬壁瓦灶。它和父母没有两样,年年就那样努力用几根桦栎树柱顶着泥糊的屋顶,月月用土烧的灰瓦阻挡着风雨,日日静静地迎朝送晚不显忧乐。在他掩护下的我们无论愉快痛苦,他都一如无事地瞩视,直到另一件事情发生。有时,我会在他身上抠几个小洞,藏进我那自珍的小物件。他默默承受着痛苦,从来不会揭露。</p><p class="ql-block">长大了,我们都嫌弃他那低矮丑陋的样子,试图挣脱他的护罩,奔赴他也渴望的诗一样华堂雅室。对于我们的嫌弃,老屋好像自知,有时他用漏雨透风迫使我们快快远离。我们走了,他毅然守望着周围的山水田园。</p> <p class="ql-block">如今,我也如老屋一样,颓废不成样子。我身上的每个零件都要年年检修,否则常常会感觉鬼门关就在不远处。我不想麻烦医生的时候,家人就会不住地催促,似乎人至五十所谓的知天命,也就是知道寿命罢了。</p><p class="ql-block">可是颓圮的老屋自人去屋空后,不管他老成什么样子也没有人哪怕糊上一兜泥巴。</p><p class="ql-block">兔年腊月二十九,我把梦见老屋和母亲的事讲给了妻子和女儿听,她们都沉默地像思想者。我知道她们又在冷冰冰地思考什么狗屁人生哲学:如何让生命有长度有宽度有厚度。我则一直被老屋的温度温暖着:我在他身上挖洞,他忍着;我在他身上藏珍宝,他护着;我们打闹哭笑,他看着……。他太像一位呵护我们长大的长者,他太像父母那样坚韧而又温厚的养育者。我想,即使老屋现在只剩片瓦,那他也一样是有人性温情的,他同样让我在冰冷的人世间感到温暖。就这样,我老了,又向往着生斯长此的老屋,每年年初都在计划着去翻修老屋。可是年年计划,年年也只是计划,老屋还是今年掉了瓦,明年断了椽,逐渐变成断垣残壁,已无法承容我修复它的梦想。但是,我还是一直想着老屋原来的样子,沉默温厚,朴素坚韧。每当遇到不顺的事情,我就端详老屋的照片,一会儿心气儿大消,心空霾尽,心血又温暖起来。老了,才知道,老屋是父母留给儿女的精神脐带,没有它,我长不大。</p><p class="ql-block">于是,我又想着再建老屋,就像女儿催促我去医院检修身体一样。</p> <p class="ql-block">我急不可奈,就在龙年春节前的兔年腊月二十九,和侄儿们风风火火回到老屋,在老屋前铲开没膝的积雪,在已歪扭的门楣上贴了崭新的对联,虽然屋檐椽头已朽断多处,但一幅对联已让它焕颜一新。我一下子也相当然地自豪起来---没有修屋的能力,贴幅对子也能对得起内心了。</p> <p class="ql-block">我情之所至,望着越来越残破的老屋,想想已去的父母,看着眼前尚未成家的侄儿,竟然让作为叔叔的担当逼出了无奈而悲伤的眼泪。我在父母的坟头,在老屋阶前无助地发问:“世颓如此,路在何方?侄儿无家,谁能助之?”坟头瑟瑟蒿草,屋上嗖嗖寒风都以凄厉之音告我:“世虽艰,情可温;道不通,心可至。”焦虑竟涣然冰释,低落的情绪一下子又变成热气腾腾的激情。老屋不言,心已至达,我领会,我必须学会老屋怀揣热情,用冷眼看这纷纷扰扰的世界的能力。侄儿的事,老屋已明白地告诉了我,只要有心,尽力可成。临告别老屋时,我让侄儿在屋前留影,希望老屋精神也能凭他们传至久远。</p> <p class="ql-block">我依依告别孤居于此的老屋,明年再来,也许这屋塌了。面对移民殆尽的乡村,我想,老屋去时,也许只有那核桃树上的山喜鹊为它送终了。我不想看破败的它,可自然的、社会的种种因素,迫使它不得不退出我的视野。然而,在我的心里,它就是唐皇的明堂,清帝的故宫,是我向往的天堂,是我精神的丰碑,永远屹立在故土的蓝天山水间。</p>